我瞄准月亮,拉了一记空弦,声音高过沙沙树叶:“我本来就不是好人。我曾经为九王办事,我的剑饮过忠臣的血,我不去主动找九王,终有一日九王也会回来找我,有一件事,我还没帮他办成。” “那天晚上,虞太后说的都是……真的?” 远方,闷得一声雷响,雨说下便下,哗啦啦好像小孩子的呜咽,雨落在白色衣裳上,开出一朵朵深颜色的花,萧长雪说:“你这般对我坦诚,就不怕我禀告给陛下?” “你既然我坦诚,我也不介意再坦诚一点。俗话说‘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是个快烂透的人了,我仰看天空觉得窒息,俯视大地觉得像地狱,除了身体的血还烧得滚烫以外,浑身上下我没有活着的东西了。”我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我对你坦诚,只是因为在这世上能听我说话都人全离开了,而你刚好在。” “他们,去哪里了?” “有的在轮回,有的在轮回的路上,我们下辈子还会再见的。”我抹掉脸上的湿润,转头笑望着萧长雪,说:“虎眸,给爷递箭,爷要射那西北天狼!” 萧长雪怔然,浮现出笑意,带着些少年腼腆。 滚滚烟雨包裹着京城,我连射十箭,累倒在郊外的草野,萧长雪意外没拦住我,他提了一壶酒,默默地喝。此时,我分外想念深宫高墙的那个人,想和他酣畅淋漓地打一场,打到被他压在身下翻滚,连雨露都要沾上暧昧的气息,我再把剑抵在他喉咙前,他不怕死地,低头咬住我绯红的唇…… 真可怜,分开的第一天,我就想皇上了。 雨渐渐下大了,紫蝶撑着伞,气冲冲地跑了出来,指着我的鼻子一顿臭骂,具体骂的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紫蝶发飙都是那副样子,看上去很唬人,我嫌她闹,于是妥协了,撑着草地慢悠悠地站起,明明滴酒未沾,却好似醉了一般。 萧长雪在雨中仰天大笑,笑声震得头顶的榆树弯腰乱颤,积水灌了满头,泥点溅在他的脸上,他双目如电,望着雾霭沉沉的远方,萧长雪安静了,我又笑了起来,他见我笑了,于是吸了口气,也哈哈大笑。 “你们——你们不可理喻!”紫蝶怒摔了油纸伞,忿忿地回到了屋里。 山高路远,生死谁知。 金戈铁马,皆付这一楼烟雨笑谈中。 一场秋雨一场寒,和萧长雪在大运河分别之际,河面泛起白色的冷雾,再不走,恐怕就真的走不了了。林天随商天灏留在了京城,我便任紫蝶为副将,替代林天的位置,那三百七十六人脾气秉性和他们主子分毫不差,见新头是名女子,就把人家看低一等,有几个刺头甚至冒出来挑事,我装作看不见,却处处留意紫蝶的反应。 紫蝶常年做太子近卫,为人处事冷情,一对双刀出鞘,立马把刺给挑了。但紫蝶这般不近人情,也寒了不少将士的心,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背后的议论声逐渐传进我的耳朵,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夜深了,火头军闹肚子,饭还没烧好,几个值夜的小兵聚在船头,窸窸窣窣不知说些什么。起先话语声像蚊子般小,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着变了味道,好似污泥浊水里偷生的耗子,愈发地吵闹。 “咱们算什么,一帮大老爷们叫一个女人统领着,要多憋屈有多憋屈,你听见新副将今天说啥没,我但凡再迟到,哪怕一秒钟也要卸掉我的俩膀子。你们觉得新副将干不出来?错啦,最毒妇人心,咱们是穷乡僻壤来的,人家凭什么心疼咱,依我看,要是林大哥和商老大在,绝不会让咱受这个窝心气。” “你说咱算啥,咱好歹是一个地儿的兄弟,那新副将算个屁,她连屁都不是,他妈她就是个婊-子!呸!” 紧接着响起一阵窃笑,有人说:“可不是么,我听说啊,新副将原职是陛下的近卫,一个女人侍奉御前,那里边的弯弯绕绕可就多啦。” “拐什么弯子,你直接说她被皇上幸了呗。”男人顿了顿,说,“你们说,皇上幸了她几次,这儿事上报给敬事房么?” 只听那男人很快就挨了打,哎呦了一声。 “臭小子,连皇上的事都敢管。”另一个人笑骂,“咱皇上当太子的时候,娶得正妃就是位风尘女子,据说为了那正妃,皇上连孙丞相的千金都冷落了,以至于孙家女深宫寂寞偷了汉子,竟然悬梁自尽,可见太子妃圈人的手段。正宫娘娘在,小老婆再骚也得悠着点,估计连寝殿也不敢宿,直接在书房御花园等犄角旮旯里匆匆完事了,哪敢报敬事房啊。” 月亮高升,船帆打下来的阴影盖在我的身上,我张了张半眯着的眼,在船头小憩了半个时辰,他们却没有发现,说到高兴处,连笑都像是从泥地上打过滚,脏得很。 “喂,你们有没有注意过咱们的主帅?” “平常都是新副将领着咱,主帅哪能叫你轻易见着……不过这么说,你竟是见着了?” “还记得筅州一战吗,那时候我跟着林副将,敌方的刀剑挑落了主帅的斗笠,倒是见着了一面,”那人神往道,“咱主帅要是个女的,绝对比新副将勾人,到时候哪还轮得着那凶巴巴的婊-子去够龙床,呸,那点姿色给皇上提鞋都不配。” “荡虽荡,新副将挺美的啊。” “美则美矣,不够勾人,你是没见过咱主帅那副模样,唇比刀片薄,眉比剑尖深,杀疯了眼尾带血,瞪你一眼,好像青楼花魁抛媚眼,操,光想着老子他妈就硬了。” “贼老六,你真行啊哈哈哈!看着男人也有感觉。” “在筅州有老大看着,不敢乱来,在京城,天下脚下我大气都不敢出,等到了荆州,咱先拐几个漂亮女人玩玩,最好是人妇,处女哪有身经百战的小媳妇娇俏,嘿嘿到时候咱左拥右抱,一块快活!” 有胆小的开口:“马上就开饭了,这话要是被别人听着,告诉给新副将,大家伙的脑袋就不保了!” “谁他妈敢打小报告,老子先砍了他的脑……脑……” 语声戛然而止,空气中漂浮着颤抖的气息,我偏过头,看见了紫蝶铁青的脸,那几个扯闲话的大兵僵在原地,动不也不敢动。对上我的目光,紫蝶头颅低垂,双肩带有克制地颤抖,握紧的双拳又攥深了一寸,扒开来看,掌心一定冒血。 “紫蝶?”我轻声唤她。 回应我的是洇湿了的船板。 我第一次希望下雨,可惜天公不作美,是紫蝶在默默地落泪。
第39章 叁玖·齐心 饭烧好了,端在甲板上,我和那几个碎嘴皮子坐在了一起,刚好凑了整一桌,我的旁边空了个位置,那是留给副将的。 死一般的沉寂仿佛入口的饭食也沾了阴间的味道,我夹了口菜,目光掠过一张张忐忑不安的面庞,问:“谁起的头?” 他们面面相觑,哑巴了。 “好啊,背地里个个逞英雄,站到人前了,全他妈是一群缩头乌龟,”我搁下筷子,说,“这事说大也不大,逞几句口舌之快,看似不痛不痒,可说小也不小,都是为皇上卖命,凭什么要受你们的挤兑?女人比你们高一头又怎么了,当年虞太后弄权的时候也没见诸位跳出来报委屈啊,虞岁华当年不过是个小小宫娥,攀龙附凤摇身一变力压天下众英才,就连当今圣上也曾被她囚于金龙台,你们说,她和先皇睡了几觉?” 我这么一骂,其余桌的人大抵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这饭彻底吃不下去了,众人噤若寒蝉,我随便点了一个人:“你来说。” “不知道。” 那将士温吞吞一张口,我就听出了他的声音,属他闲话说得最理直气壮。他脸呈古铜色,颧骨高凸,唇如刀刻,宛若一尊兵俑,眼角眉梢偶露孟浪,看得出是位花丛老手,我点点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新副将和皇上睡没睡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将士沉默,他脸上薄肉在打颤,我好像没有看见他的紧张,他也渐渐地从极致的紧张感中挣脱出来,闷声回答:“是我起的头。” 我不饶道:“你回答的是我第一个问题。” 他站起身,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他有七尺之高,心中的遗憾又更多了些,他双臂贴紧腿线,身姿笔挺,顶天立地。 “是我起的头,我昨天值夜迟到,被新副将责罚,心有不忿,您适才听到的那些话,都是我贼老六胡说八道。我出生不光彩,老子是土匪,老母是压寨夫人,朝廷剿匪,我没家了,是商老大把我拉了出来,明面上都说商老大被封了官,说开了咱都知道,是皇上压着他。邱统帅,您也是个男人,被人压着的滋味不好受,被女人压的滋味更不好受。” 我挑眉:“你想被男人压?” 贼老六愣了一瞬,古铜色的脸漾起深红,邻桌有人忍不住低笑,见我没真生气,贼老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瞒邱帅,原来好过这口,后来遇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又给我贼老六屁股掰正了。” 众人再也忍不住,低着头乐。 贼老头忽地想起什么,说话声没那么大了:“邱帅,刚才兄弟们瞎扯,不小心扯上了您,您在筅州一战的英姿兄弟们有目共睹,箭无虚发威风八面,连林副将都佩服,您肯定是个纯爷们啊。” 我抬手掀开了傍身的斗笠,转身就扔进了海里,海风吹在未施粉黛的脸庞上,我轻轻眯了眯眼,学着贼老六的腔调:“唇比刀片薄,眉比剑尖深,杀疯了眼尾带血,瞪你一眼,好像青楼花魁抛媚眼,温柔刀,刀刀致命啊。” 贼老六两眼发直,半句话没说,竟晕了过去。 三百七十六人同船共渡,他们来不得去搀扶贼老六,真像是被花魁娘子红袖招招去了魂儿,一个个痴呆呆地看着我的脸,男人心里那一丁点龌龊暴露无疑,当那一束束别有所图的目光从脸颊上移开,转到了比铁甲还沉的重甲上时,我看见了他们眼底浓浓的恐惧。 此时,我大抵明白了承煜的良苦用心,若无紫蝶在前面挡护,光凭我一人,如何承得住几千来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毒火? 场面一度熄声。 “你们是不是以为天下的女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抗,说话声绵绵细雨,连走七步娇-喘吁吁,全部的智慧都用来讨好男人不老实的第三条腿,但凡有一点不如意,男人就要把女人抱在怀里肉麻的哄娇娇。你们是不是以为御前侍奉是床上那档子事,你们扒开坟问问,问孙良娣虞太后愿不愿意上战场,问先皇问陛下舍不舍得她们上战场,若真是圣眷优渥,谁会上杆子受这兵荒马乱的苦。” 我起身,为每个人都斟了一碗冰甜的米酒,立在冷风中,浑身的血液烧灼着,比酒还热烈。 “你们别忘了,你们都是女人肚子里出来的,瞧不起女人就是瞧不起自己,我手下没有自轻自贱的兵,你们说,你们瞧得起自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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