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贼老六清醒了过来,贼老六最先举起碗,高声说:“人这辈子再窝囊,也不能自己瞧不上自己啊,想想咱商老大,多爷们的一个人,还不是被宋姑娘制得服服帖帖,若不是宋姑娘向邱帅引荐了咱商老大,建功立业的好事能轮到咱?邱帅今儿晚上说了这么多掏心窝子的话,我贼老六算是服了,这杯酒先干为敬!” “我等愿唯邱帅马首是瞻!” “我等愿唯邱帅马首是瞻!” 众将士纷纷饮酒摔杯,酒液入腹,胃里火辣辣地烧,船舷外,黑纱斗笠在墨色海浪间沉沉浮浮,飘向了我看不见的地方。将军府灭门后,我便藏在了这片黑纱下,如今雷雨已过,我想,这一次是真的不再需要它了。 漆黑的天色骤然间焚烧了起来,金色的碎光洒在粼粼海面,将士们的目光被这束天地之光引去,他们呆呆地望着这一刻景色,不知谁喊了一声:“是曙光啊,我们马上就到荆州了。”喜悦之情盖过长途跋涉的疲倦,将士们手舞足蹈,好像太阳神膝下嬉闹的孩子。 我叫他们下去休息,我一个人守在船头,喝了两口酒,觉得没味道,干脆抱着怀靠在藤椅上假寐。 有脚步声传来,我吝啬地睁开一只眼,不等我说什么,贼老六忽然噗通跪下,自己掌嘴,我眯了眯眼,没拦着,直到他把整张脸都打肿了,我才咳嗽了两声,说:“我早些年在琉璃坊讨生活时,遇见过一个客人,和你很像。” 贼老六不明白我为何突然提这茬,愣了愣。 我叹了口气:“都有自虐倾向。” 贼老六说:“邱帅,刚才在兄弟们的面前,您大人有大量,给我贼老六面子,没说什么重话。我贼老六虽然贪财好色,但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又翻回来找您,其一是为了表忠心,从此以后上刀山下火海,您一句话的事儿,其二呢,是来向您道个歉,我一个大老爷们跟个碎嘴婆娘似的在背后说三道四,实在是——嘴欠!”反手,又抽了自己一巴掌。 我忽然问:“你本名叫什么?” “原陆,排行第六,人称‘贼老六’。” 我起身搀扶起他,温声说:“原兄弟,我敬你是条敢作敢当的汉子。老话说‘人无完人’,当年将军府被抄,我也是怀了一腔的恨,骂皇上骂老臣,好像全天的人都亏欠着我,仗着有一身好本事,化成厉鬼也要去讨债,因而做了诸多后悔之事。不怕你听了笑话,原先的我,当真是比两个你还浑,新副将和我同处一个屋檐下,这事儿她最清楚。” 提到紫蝶,原陆神色微变:“新副将……还生着气呢吧。” 我瞥了原陆一眼,说:“你们说的那些混账话,我听得了,是因为我刚从泥沟里爬出来,可新副将听不了,她大半辈子为皇上卖命,皇上就是她的天,莫说羞辱,你光拿皇上同她打趣,她都能一刀抹了你。明知道来管你们是个得罪人的活儿,我这个主帅和她还有过节,皇上一句话,她立刻来了,这样的御前侍奉,你脱了裤子都干不了。” 原陆的脸一阵青一阵红:“那些话是我胡说的……实在是我的错,只要新副将能消气,贼老六脱了裤子——”他抬头,咬住牙,“也行!” “倒也不必舍‘身’取义,新副将夜里没吃饭,你到厨房端点吃的,亲自向她请罪,就捡好话说,女儿家和你们粗汉子不一样,你哄哄她,她一乐呵,往日仇怨便烟消云散了。”我想了想,补充道,“见着她,你便说这肿成猪头的脸是我打你的,她这个人心软护短,说不定还会怪我擅自打了她的人。” 原陆嘿嘿一笑:“都听您的。” 向后走了半步,原陆又退了回来,说:“邱帅,您没当众说,但我也隐约猜到了,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放着一众名门贵女不娶,偏生立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青楼女子为妃,后来又传出来,这名青楼女子大有来头,居然是邱老将军的二女,大理寺已经为邱家昭雪,虞太后不敢来干的事,皇上舍不得您干的事,为什么您义无反顾地来了呢?” 原陆望着我,而我望着天,就在他以为我不会回答正要转身离去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声音。 “我邱家阿沐,驯过最烈的马,射过最猛的鹰,我的男人是天下之主,我绝不做废物美人。”
第40章 肆拾·阎罗 太阳从东方升起,唤醒了酣睡一宿的大地,船停泊靠岸,将士们陆陆陆续续地下船,原陆如数地向船主人付完余下的钱,麻溜跑到紫蝶近前,又是告饶又是赔罪,紫蝶冷若冰霜,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原陆垮着一张脸,向我诉苦:“邱帅,人家当我是个屁。” 周坤听见乐了,说:“屁还能污染空气呢,你能干嘛。” “周兄弟在理。”我揭开周坤递来的荆州地形图,靠在树上静静地观摩。 周坤说:“和大帅称兄道弟,不敢当,周坤表字含雪。从前和商老大走南闯北,兄弟们都叫我梅老五,叫原川儿贼老六,我比他大俩月,占了个便宜,大帅要是不嫌弃,也和大伙一样叫我梅老五。” 我放下地图,拍了拍周坤的肩膀,说:“逾山越海,共赴战场,就是兄弟!” 周坤眼热了热,原陆拍了拍周坤另一边的肩膀,感受到两肩重量,周坤不由得挺直了脊背。 等到周坤离开,原陆才告诉我说,周坤有个亲兄弟,就死在了筅州战中,家里还剩个老母亲等着养,临了赶赴荆州战场,周坤放心不下老母亲,然而周坤妈握紧儿子的手,热泪纵横:“娘只差一张老脸还没埋进黄土里,你放心去战,回家了,带一捧荆州大地的土,埋了娘,埋了你那早死的弟兄。” 于是我的眼也温热了。 曾今我是缀在老树上的叶,苍天大树被连根拔起,我这孤叶也就飘落了下来,我飘了将近七年,才寻到了自己的根。如周坤商天灏之辈,出身乡野,甚至连名字都不会写,他们的根却扎得很深很深,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1,一抔黄土,告慰一生。 叶落知秋,秋风卷起枯黄的叶子雨。 将士们在小小的金沙岸集结完毕,荆州有霍军戍守,暂时不敢向里靠近,万一打草惊蛇,两军冒然交战,对义军极为不利。 我盘腿坐在篝火旁,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荆州一战该如何来打。 “副将,千错万错全是贼老六的错,我不该拿那些无中生有的东西说事,败坏您的名声,要不——您卸掉我的两条膀子吧,只要您解气,贼老刘豁出去了!” “欸欸,副将您别走呀。” 那边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我睁开了眼,旦见紫蝶终于受不了原陆的软磨硬泡,狠狠甩了原陆一巴掌,原陆的半边脸刷得红成枫叶色,身体依旧保持着去拉紫蝶的姿势,紫蝶甩开他,往后退了两步。 “名声这种可笑的东西,也配和我相提并论,我九岁尚不知人事时,就被喝醉酒的臭男人糟践了,那个男人还是我亲姐姐送来的,她为了五串钱,把她的妹妹卖进了狼窝。我哭破了嗓子,没人来救我,在我想要投河自尽时,是太子殿下把我从水里捞起来——你们这些骂我婊-子的人当时在哪呢?在哪呢!” 嘶吼声振聋发聩,紫蝶的眼里没有悲伤,她嘴角扯开一抹冷森森的笑,直视着她面前三百七十六个呆若木鸡的男人。 连我也惊呆了,我还记得在药阁内发生争执时,紫衣少女无可奈何地说:“姐妹亲情淡去,余下的只有同一个屋檐下的勾心斗角,如果换过来,她何尝不会选择大义灭亲。” 而我又是怎么回答的,我说:“她不会,她到死都在念着你。” 时至今日,紫蝶当着众人的面,被逼无奈揭开那层陈旧的伤疤,我方知“大义灭亲”是何意。 万籁俱寂,风也停下了脚步,悄悄注视着这个女人,天有晴雨,她此刻伤心欲绝,却没有半滴眼泪。 我艰难地起身,向紫蝶走过去,她警惕地看着我,说:“我和太子殿下清清白白……” “我知道。”我骤然抱住了她,轻轻说道,“对不起。” 紫蝶身子一僵,半响,袖笼里的手慢慢搂住了我的肩膀,紫蝶的身体克制不住地颤动,耳边传来低低的声音:“那时我们饿了整整五天,酒鬼看到姐姐的眼睛,以为她身体有病,不肯要她,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的话,姐姐说什么也不能……我从前恨她,现在明白了,有时候,我们是没有选择的。” “剑握在手里,我们就还有的选。” 原陆站在紫蝶的身后,粗粝的大手蓦然抽回,自己扇了自己一个清脆的耳光,紫蝶听到响动,挣开了我,回头看着原陆,原陆怔了一瞬,尴尬地笑笑,脸上的红润不知是阵痛还是羞郝。 只听紫蝶冷声说:“有这股子蛮狠劲儿,撒到战场上去,和自己较劲儿算什么大丈夫。” 原陆哑然,呆呆地看着紫蝶。 我转过身,只见夜幕落下,江河阒寂,河边铺满了深红暗绿的叶,一阵秋风吹过,叶子吹开了,像一叶叶小舟,向远方飘散,恍然间,河心露出一抹流光,一轮金黄的月亮映入我的眼帘。 次日,我派原陆到荆州城中去,换取了两百多件破布麻衣,原陆掩着鼻子,不忍去嗅那残存的恶臭,我捡了一件,兜头罩在他身上,原陆臭得不行,伏在树边干呕。 紫蝶一个凤眼瞪过去,原陆撇撇嘴,强颜欢笑地穿上了。 我心中暗笑一物降一物。让我有些意外的是周坤,他一点都不嫌弃,甚至挑了一件最脏最臭的,周坤笑道:“羁旅之人睹物思乡,我那死了的老爹生前就穿的是这些,他穷了一辈子,穿了一辈子,我看到这些臭家伙,就想起了我家。荆州一战,看来大帅是想要智取。” “智取说不上,使点把戏罢了。”我卖了个关子,指挥着,“快快,叫兄弟们都换上。” 紫蝶皱了皱眉,对我说:“你搞什么鬼把戏,穿着这身软绵绵的东西,挨得了刀子么?” 我笑了笑:“挨不了硬刀子,却挨得了软刀子。敌我兵力悬殊,真刀实枪地火拼,那是莽,打仗像下棋一样,得讨巧。荆州城看上去固若金汤,可里面早就腐坏了,从里面巧攻比从外面硬打容易,咱们办成流民,先煞煞怀盛王的威风。” “你就不怕他关起门把你一窝端了?” “怕,可我敢来,就没想着活着出去。”我扬高了声音,“荆州一战九死一生,家有老母有妻儿的兄弟戍守原地,兄弟们有害怕了的尽管离去!” 周坤说:“老母叫我来杀敌,义军没有窝囊废!” 一呼百应,我把最后一支羽箭收入箭筒,紫蝶站在我的边上,不用说我也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她想夸我是个善于收拢人心的好将军,可一旦脱出口,好将军说不定变成了耍小聪明的下三滥,紫蝶选择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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