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照又望向雁晚,忽有些感慨。 雁晚在平安离宫的那日,便写了封急信报平安。信上叙说自己此行是如何的平淡,力在让师母不为自己担心。 女行千里母担忧,周照怎可能不挂心徒女? 而此刻,她的徒女正意气风发地站在她眼前。 周照终于放下了心。 姚莹不认识江允,琳琳却脆生生地喊了句“哥哥”。琳琳今年已经十岁,懵懵懂懂地明白自己的裴师姐与眼前俊秀的哥哥存在一种特殊的关系。 “你看,多可爱。”周照调节好情绪,指着两个豆丁大的小女孩冲徒女笑,“你给我收的小徒孙呢?” “他行不行?”雁晚不假思索地推出了江允。 “休得胡言!”周照横眉倒竖,心底生出几分烦躁:“为师要的是小丫头、小姑娘,不是人高马大的臭男人!” 她见徒女与“人高马大的臭男人”默契地以一种委屈的眼神望着自己,便对雁晚厉声下了逐客令:“你给我练剑去!明天试你的剑法!” “我这不是怕您担心我吗?刚一回来便见您来了。”雁晚上前抱住周照的手臂,放在怀里慢悠悠地晃着。她稍稍掐尖了嗓子,要博取师母的心软:“我一点儿伤都没受,您还是我师母。等天气暖和了,我俩一起栽紫藤呀。” 师徒二人笑着争执了数句,雁晚迟迟不肯离去。她最终屈服于周照高高扬起的巴掌,拽住江允一溜烟儿逃跑了。 “你似乎从未对我撒过娇。”江允闷闷不乐,他见过许多次雁晚向师母和阿姐撒娇,而他自己从未当过被撒娇的对象。 他不服气。 “你那样听话,哪有我需要撒娇的时候?”雁晚十分诧异。 江允默默抽出被雁晚攥紧的手:“那我以后不听了。” 雁晚面露不悦,眉峰一横。 江允:“……我还是听罢。” * 二月底,澄意山庄广招弟子。 明心剑与她连夺两届魁首的师姐便是活招牌。 “你可曾听说过明心剑去年在大殷边陲与西魏剑客比武的事?当时的太阳,旺得就像咱们山庄剑庐里的炉火。 狂风一起,两把剑激烈相撞,铮鸣作响——裴雁晚使双剑,故而应当是三把剑。两人越打越激烈,激起遍地黄沙,周围的人们竟看不见两位剑客的影子,唯见风沙漫漫。 此战酣畅淋漓,从日出打到日落,待一切结束,地上竟多了数十只金乌的尸体——这可不得了,这是把太阳给打下来了啊!” 乔岱摇着折扇,激情高昂地讲述着从酒楼里听来的故事。他极懂得抑扬顿挫、起承转合,每说几句,前来报名的群众们便要鼓掌叫好。 他从雁晚首次论剑失利讲起,娓娓叙说了雁晚是如何遇害受挫,如何在青州议和宴为大殷挣脸面,如何杀死一百来个北晋密探,又是如何豪取十二连胜的。 极尽浮夸,大肆铺排渲染,几乎要把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姐夸成了神仙。 白霓裳对乔岱“说书”的效果颇为满意,而当事人裴雁晚不知何时来了现场,似只鬼魂般绕到了乔岱身后,咬牙切齿道:“你再敢多说一个字,老娘拔了你的舌头。” 话音未落,人群中忽然有一男子举手,朗声道:“那裴雁晚与她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相好呢?说说呗,大家爱听!” 乔岱本因雁晚的威胁毛骨悚然,他清清嗓子,颇为鄙夷地向这人道:“这位兄台,我在讲我们庄主顶尖的剑术,你居然只关心她的私人感情?人活一世,不能只关心风月故事嘛!” 雁晚亦寒声解释:“我没有七八个相好,我只有一个。” 她冷着容颜,方才看热闹的男子立刻知道她惹不起,便畏首畏尾地缄口了。 招收弟子的场所定在演武场,这是雁晚颇为熟悉的地方。她在此处摔倒过无数次,无意弄伤自己无数次,可她坚持挺了过来,并成为了今天的自己。 雁晚留下来帮忙,未过多时,傅纤纤便抱着一个扁平的黄杨木盒子前来寻她。 阔气的傅掌柜神神秘秘地把盒子放进雁晚怀中,低声笑道:“晚晚,你没有找我家的裁缝铺做衣裳,我很伤心。不过,你找的这家铺子,是咱们云州最好的裁缝铺,倒情有可原。我喊它们的喊掌柜一声三姨……” 傅纤纤的家业大,母家出了许多商人。即使她与云州城所有的生意人沾亲带故,雁晚也不会诧异。 “三姨一听是我的姐妹做衣裳,特意减了你二十两银子的尾款。现下,你只需付一百五十两的尾款啦。”傅纤纤摊开双手,笑眯眯地问雁晚索要银子:“来,交给我罢!我妥妥贴贴地把银子交给三姨!” “我还是亲自去送银子罢!”雁晚抱起黄杨木盒,欲阔步离开演武场。 傅纤纤见状,赶紧手脚并用地往她身上攀,嗔怪道:“你不信任我,你觉得我会私吞我三姨的银子!你好过分!” “我没有不信任你。人家帮了我大忙,我得亲自道谢。” “原来如此!”傅纤纤终于罢休,从雁晚脊背上跳下来:“那你去找黎某人罢,我替你留在演武场帮忙。” 江允抛弃了从前的身份,用回了“黎信之”此名。 山庄中人打趣时,要么唤他为“姐夫”“妹夫”,要么戏称他一声“黎某人”。 雁晚回到小院时,发现院中竟多了五个巨大的箱子,以及一个面容冷峻的暗卫。她走到江允身边,看向司影:“你来送东西?” “是,”司影略一点头,“陛下命我把公子的东西送过来。” 江允已与旧属攀谈许久,便不再留客。他向暗卫颔首,道:“辛苦你了。” 暗卫很快离去,院中仅剩一对眷侣。 “手里拿的什么?”江允盯着雁晚怀中的木盒子,心里预感隐隐。 “先不能告诉你。”雁晚快步把木盒放进屋里,又兴冲冲跑出来:“我帮你把箱子搬进屋。” 两人合力搬箱进屋,雁晚累得趴在大箱子上,手还不忘拔下箱子的闸栓:“里面装了些什么?我要看看。” 江允心头一颤,慌忙阻止道:“你还是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长姐把我留在宫里的东西收拾打包,给我送来而已。” “不行,我就要看。”雁晚飞快地吻他一口,弄得他头脑发昏,趁机掀开了箱盖。 第一箱,装着江允的衣物。他从前养尊处优,一件衣服穿几次便扔了。而这一箱绫罗绸缎制成的崭新衣裳,居然是江卓特意命人做给弟弟的。 “你长姐真奇怪,她待你到底是好,还是不好?”雁晚困惑地拿起一件绸衣,搁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她毒垮你的身体,却还记挂着做衣裳。” 其余的箱子中,装着些琐碎的东西。譬如,江允珍藏的各式宝剑与女子首饰。雁晚曾从文璧口中听到过这些东西,今日一见,才知晓江允往日有多“闲”。且她亲手做给情郎的木梳,也在其中。 “这些我用不上呀,三郎。”雁晚捡起一根碧玉簪,插在自己发间,笑道:“最后一箱最轻便,我看看里头装了何物。” 江允无可奈何,只能任她检查。 最后一箱里,放着江允珍藏的字画与文房四宝,件件价值不菲。而当雁晚打开一个精致的匣子时,江允却突然变了脸:“姐姐,还给我,你不能看!” 雁晚看清画卷上的女子后,亦神情一变。她推搡着面色绯红的江允,朗声笑道:“啊!居然偷偷摸摸画我!还画了这么多!” “人家没有偷偷摸摸……”江允低下头,鲜活的心狂跳不止。 这一匣子画,自他还是景王府的主人时便开始积攒。到了如今,足有两三百张。他的画笔下,雁晚仅有背影,长发轻扬,身姿挺拔,腰间负剑。 “这里面又是什么?”雁晚欲打开最后一匣东西时,江允已不再阻拦了。 满满一匣纸笺,字迹工整,纸边泛黄。 “我写的信,和一些乱七八糟的随笔。”江允揽住雁晚的肩,在她耳畔温声道:“你已看过我的画,不妨再看看我的字。长姐看见这些东西,必定笑过我。” 雁晚百感交集,凝眸赏着行云流水的字迹:“你既写了信,为何不寄?” “有些话是你闭关那三年里我写的,有些话太过矫情绵长。” “那你今日又肯让我看了?”雁晚轻抚江允的耳垂,“我要看到猴年马月,才能看完。” 江允吻她,以最温柔的腔调轻声道:“快看罢,我陪你一起看。” 雁晚没有按次序看,而是随心地抽出几张。 “云州裴姑娘,展信安。八月分别,已一月有余。我与姑娘,本非同路人。姑娘为天上月,我为涧中草。且我负姑娘在先,事已至此,无怨恶言,唯遥祝安康。太昌二十三年九月,于太极殿顿笔。此信勿寄。” “云州裴姑娘,展信安。姑娘近日常入梦,不知姑娘梦我否。光熙元年正月,于太极殿顿笔。此信勿寄。” “云州裴姑娘,展信安。青州烽烟,我将亲征。刀剑无眼,前线纷杂,我若一去不回,不知是否合姑娘心意。惟愿与姑娘重逢。” “利剑入肩之痛,痛心切骨,魂销肠断。她厌我。” “我与卿卿,月下私会,携手低语。纱帐之外,月色朦胧;纱帐之内,卿卿乱人心怀。吾心如水澄明,得明月一刻相照。却愿此情不如水中月,长久和美。” “雁晚吾妻,展信安。青檀寺香火旺盛,我虽不信神佛,却要向神佛求今生与来世的姻缘。光熙四年正月,于太极殿顿笔。此信勿寄。” …… 阅完许多纸张后,雁晚难以抑制心头的骇浪。她又细又长地闷哼一声,捧起了江允美如冠玉的脸:“你尽在信里满口胡诌。唤‘卿卿’便罢了,怎地连‘吾妻’都叫出来了。我可不想与你成亲。” “我心里,始终把你当成我的妻子。”江允乌黑的睫羽如蝶翼轻颤,他怔愣一瞬,补充道:“你先是你自己,先是裴雁晚,再有旁的身份。” 雁晚心有狂潮,她蜻蜓点水般啄着江允的面颊,细声道:“你这么乖,我有东西要奖励你。” “什么奖励?”江允闻言,耳尖立刻动了动,双眸发亮。 雁晚伸长手臂,捞过傅纤纤交给她的东西。 深褐色的黄杨木盒子里,静置着一件正红色广袖外袍,精贵华美。胸前用金线细密绣着怒放的牡丹,衣摆则围了一圈含苞待放的木兰。 绣娘说这搭配不伦不类,雁晚却坚持如此。 “这是……衣裳?”江允眼眶蓦地一红,不敢置信地欣赏着华服。 雁晚急着要扒他的领口,焦声道:“你快换上给我看看。” 量身裁制的精美红衣罩在江允身上,恰如其分地勾出他的身躯,衬出他俊美绝伦的容颜,宽肩窄腰,长身玉立。他的身体缓慢好转,不再瘦骨嶙峋,可仍显得像张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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