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意思?” 云烟惶然,看着他深如寒潭般的眼神,眸色宛如霜冻多年的寒水,要将自己拉扯进深渊。 她的头又疼起来,起初是钝痛,后来慢慢变得尖锐,止不住地弓着身子,捂着头,冰冷的锁链触及脸颊,将触感变得分外分明。 “阿枝,阿枝——” 呼唤好像都来自天边,云烟耳边轰鸣,像是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瞬间额角便出了细细的汗,微微抽搐着身子,痛苦万分。 燕珝从未见过她这般,将她护在怀中,看她一次次捂着头喊疼,朝外道:“太医,叫太医。” 又轻轻按着她的头,“哪里疼,告诉朕,哪里疼?” 声音轻缓,方才的戾气转瞬消失不见,他本就对她没有法子,再多的伪装,也不过是自己失而复得的紧张。 “这里吗,这里……” 他掀开额角的发丝,方才擦脸时都未曾注意到,此时细看,一道淡粉的疤痕明显地蜿蜒在她额角,延伸至发丝里。 她从上了马车,便被迫披散着长发,完全掩住了那一丝伤痕。晨起梳妆时为了好看,也特地用盘起的长发遮住,不让其展现出来。 云烟脑中胀痛,像是要想起什么,却根本想不起来,她朦胧着泪眼瞧着他,嗫嚅着唇。 燕珝仔细辨认,只看她唇形微动。 “郎君……” “我在,”他放轻了手,将她拢住,“我在。” “郎君……六郎……” 燕珝的手蓦地顿住。 潮湿冰冷的天牢,锁链的碰撞声,各穷凶极恶之徒的哀嚎声不绝于耳。刑鞭抽于身上的噼啪声响,还有烙铁烧得滚烫,烙在人身上发出烧焦了的腥臭味。 “嘀嗒——嘀嗒——” 水滴落下,又溅起,又落下,消失在水坑中。 孙安不是头一回来这里,可当真是第一次这样畏惧地跟在陛下身后。 陛下身上的杀气,不亚于今晨方知晓娘娘还活着,并且要嫁与他人的时刻。 他眼睁睁看着陛下踹开了里间的牢房门,独自一人走了进去。 孙安急得打转,这事……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季大人这样身份的人,只要不谋逆,富贵荣华八辈子都享受不完。可偏偏,偏偏…… 唉! 孙安一跺脚,站在门外,继续当门神。听着天牢中那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就当伴奏了。 …… 季长川被扔在脏乱的稻草上,被废了的腿无力地摆放在身前,身上细碎的剑伤是晨间留下的,此刻还在流着鲜血。 失血的脸色看起来分外吓人,早便没了那温润如玉的模样。 听见声响,略略抬了抬眼。看清楚来人,轻扯出抹笑,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拜见陛下。” “此情此景,便饶了臣无法行礼之过罢。” 燕珝冷眼瞧着他。 “朕饶恕你的,已经够多了。” “是,”季长川承认,“臣犯下的罪过,乃是抄家诛九族的大罪。陛下如今只杀臣一人,未曾牵连季氏全族,臣已然感激涕零。” 作为黑骑卫如今的首领,他自然知道由黑骑卫掌管的天牢,究竟是怎样的可怖。 可他未曾受到半分刑罚,被抓紧来后,便像是被忘了一般,扔在了此处。 “你既知晓,为何还犯。” 燕珝负手而立,看着自己至始至终都从未怀疑过的季长川。 这么多年,他最低谷,最荣耀的时刻,都有他陪在身边。二人情谊,更甚于付彻知,段述成等人。 在今日之前,他绝不会认为季长川这等有着剔透玲珑心的温润君子,竟会藏着他的妻子。 他是何时喜欢上的阿枝,在此之前,他可还有…… 他今晨的失态,有阿枝私逃死遁的气恼,可还有着他被付菡,季长川几人蒙在鼓里的恼恨。 可笑他身为帝王。 妻子出逃,挚友离心。 这天下,究竟有几分在他掌控之中。 季长川抬眼看他,面上不改恭敬。 “陛下,”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阴冷的牢房,“陛下既然对皇后情深,那便能理解臣今日之过。” “若易地而处,只怕陛下,会比臣更疯。” “朕已经要疯了,”燕珝打断了他的声音,“你如此这般,可曾想过朕,想过你的族人。” “自然是想过的,陛下,只是臣,”季长川弓着身子,像是在叩首,“臣看见娘娘醒来,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忘了,她倒是将一切忘了个干净。” 燕珝仰头,避开他的俯首,喉间似有长叹,将散未散。 “陛下都知晓了。” “是,朕当了这么久的傻子,也该知晓了。” 燕珝感受着左手小臂上传来的丝丝痛意,那是她方才亲口咬下的,提醒着让他神智清明。 一个两个,都瞒着他。 “她出逃,你可有策划。” 燕珝声音清冽,好像回到了他们当年读书的时候,彼此抽背书。 “臣不知晓此事。” 季长川微闭上眼,冬日本就寒冷,潮湿的天牢让他的腿更疼,血液流失的感觉带走了全身的热量,他已然没了力气。 “那日,你在此杀了韩氏女,就是因为她在山中,看见了阿枝?” 燕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冰冷刺骨。 “是,”季长川认下,“臣就是在山中,救下了跌落山崖的娘娘。” 娘娘二字,他说得万分艰难。 已经过了这许久,她是他的云烟,是他的妻子,今日之前,他们二人都盼望着今日成亲礼。 他们的婚仪,云烟念想了许久。 他又何尝不是。 只等今日之后,他们便能离开京城,游山玩水,看看她喜欢的大好河山。 说不定在未来的某日,吃到某地特色时,她能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她能尝到味道了。 可他也明白,这一切,都源自于他的谎言。 骗来的终究是骗来的,或许有一日她会想起,但他也盼望着那日晚一点,晚一点到来。 晚到他在她心里住下,让她对他如同对燕珝那般割舍不下,或许,她远走时还会带上他。 季长川听着燕珝再度开口。 “朕派你去寻她时,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愚蠢。” 季长川猛地抬头,摇头。 “是不是觉得玩弄了朕,如此可笑,朕还求神问佛,朕还守着那具不知是谁的焦尸枯坐……那些时候,你们是不是都偷偷在心里笑朕。” “一国帝王,被你们玩弄于鼓掌的感觉,怎么样?” 燕珝语速渐快,可他分明不想说这些的。 他知道这些有多伤人。 他宁愿是一个逆臣玩弄嘲讽他,也不愿此人,是他的挚友。 “陛下可知,臣日日夜夜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季长川俯地,“面对陛下时,臣何尝不痛苦。陛下将臣当挚友,臣亦如此!可臣今日今日所作所为,实在愧对与陛下——” “可你还是这般做了!” 燕珝蹲下身,无视被地上脏污染脏的衣摆,直视着他。 “是,臣还是这么做了。” 季长川面上有着如释重负的神情,像是等待了许久,终于等到了今日。 “臣面对娘娘之时,并未有预想中那般开心,臣不敢看娘娘的眼睛。” 季长川垂首,“娘娘总是在透过臣,看她的郎君。” 燕珝闭上双眼,看着他。 “她何时,变成这样的,”燕珝声音凝涩,“醒来后便如此么。” “臣当日追韩氏女时,发觉她也正在追着什么人。怕边防图泄露,扣下韩氏女后便沿着轨迹追去。那日雨大,娘娘一人独身骑着马,应当是雷声惊了马,将娘娘甩落。” “臣见到娘娘时,娘娘脸色苍白,不知淋了多久的雨,臣只怕她……” 季长川看着天牢中无处不在的黑暗,像是回到了那个雨夜。 “娘娘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她只是……”他顿了顿,“娘娘一声声呼唤,想要寻她的夫君。” “臣有私心,冒认了一切。” 季长川抬首,“一切都是臣之过,娘娘是懵懂之时被臣蒙骗。” 燕珝缓缓站起身,看着他。 “她如今,连朕也不认识了。她只认你。” “娘娘如今还未想起,等到想起,眼中心中,便只有陛下了,”季长川手一点点抓紧身下脏乱的茅草,“但臣寻来的大夫道,娘娘脑中有瘀血,不可刺激。” “……只能待她自己想起。” “一旦刺激,强行回忆,便会头痛不止,全身抽搐。” 季长川已经没了力气,气若游丝,说完这些便不语了。 “长川,”燕珝悠悠轻叹,他们这样多年,终究是回不去了,“朕只想知道,你……” “罢了。” 他转身,避开了季长川抬起的视线。 黑暗中,他瞳孔渐渐熄灭,没了原先的神采。看着他此生的挚友一步步走出牢房,消失不见。 “给他的腿接上,送些饭食,别让他死了。” 燕珝冷声吩咐。 孙安作为掌事太监,历来最会揣摩圣上心意,这会儿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谨慎起见,他还是多问了句:“陛下,可还需要别的什么?” “不必。” 燕珝揉着眉间,吩咐道。 “旁人若问起,便说朕派他外出公务。” 走出天牢,骤然投来的日光有些刺眼,他皱了皱眉,快步迈向福宁殿。 宫道深长,燕珝从未觉得冬日的日光这样冰冷,他的爱人不记得他,他的挚友都背叛他,果真居于高台之上,周身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他快步走回,就在将要推门进殿之前,忽得止住了脚步。 她受不得刺激。 她……不想做阿枝。 燕珝闭了闭眼,长舒出口气。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难以处理之事,他要如何……如何。 他盼着她记起,又害怕她记起。 身为云烟的她害怕他,身为阿枝的她心中有他却想逃离。一时之间,竟分不清究竟那种结果更坏。 他想知晓她的心病可好,她的味觉可好,身子可康健。 太医只能诊断她的身子,不能看到她的内心。 孙安看着陛下这般犹疑,忍不住道:“陛下……若实在……奴才去唤付娘子来,同皇后说话,可好?” “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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