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官家从上一榜开始便加重了策问在科考中的分量,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如今的大丞相已正式由学士院景学士继任,新政亦由他主持。”谢暎说到这儿,略顿了一顿,方续道,“不过另有一点,告示中还宣布了禁军三衙上四军要公开募兵的消息。” 蒋修一愣。 禁军三衙,即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和侍卫亲军步军司,其麾下诸军除了天子近卫之外,共分为上中下三等,其中上四军分别为:殿前司的捧日、天武二军,侍卫马军司的龙卫,以及侍卫步军司的神卫。 此四军充员向来是在禁军中下二等和诸路大军中选拔,非精锐不可入,现在竟打破规制公开募兵,着实令人惊讶。 蒋修这段时间本就在考虑要如何对父母说打算离开汴京去投路军的事,没想到一个这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落在了眼前,他若能投考进三衙上四军,岂不能两全其美? “谢你告诉我,我这就去报名!”他忙着就要往外走。 谢暎却将他拦住了。 “你先听我说完,”谢暎道,“这次新政主要是着力于财政改革,既是财政之革,定少不了军费开支这个大头,你想想,这时候天子禁卫精锐却要公开招募,这其中怕是不同寻常。” 蒋修顿了顿:“你是说……” 谢暎蹙眉沉吟道:“这里面估计是有两派在角力,有人不想让军费调拨因新政受到大影响,所以才用禁军精锐为由来行拉扯。” 蒋修默了默,问道:“那你觉得他们谁是对的?” 他曾亲眼目睹过朝廷为了满足巨额的军费开支,而不得不增加赋税,以至于让贫农受苦的情景,可要是军费不足,又如何抵御外敌? “你我未知全貌,难论对错,只是我想……”谢暎忖道,“这次的新政可能后续还有麻烦,朝政之道本非只看眼前一地之得失,倘军队需求减少,各处财利也当受到影响。这次上四军公开募兵多半是为了博弈,你若去了,前景未必会好,但辛苦却不少。” “善之,”他郑重地说道,“我赶来同你说这些,就是怕你知道后一时冲动,武官之路本不好走,你千万要想清楚。” 蒋修沉默了良久。 “我们本也左右不了朝政,不是么?”他抬眸看着谢暎,说道,“但你不也一样想要应试入朝,为这江山社稷做些什么。我也是,虽然我也不知以后朝廷会是什么样,这个国家又是什么样,但既然我已经决定了要走这条路,总不能看着机会白白溜走。” “我想做一个让自己想起来不会后悔的人。” 蒋修笑着,平静地如是说道。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两人循声转头望去,只见蒋娇娇正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盯着她哥。 “娇娇。”谢暎忙走过去,安慰地道,“别哭。” 蒋娇娇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流了眼泪。 蒋修像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她:“你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好像我马上要战死沙场了似地。” 谢暎抬手帮蒋娇娇擦了泪,回眸劝道:“你明知她是担心你,何必又说这些来吓她。” 蒋娇娇抿嘴盯着他:“蒋善之,你太讨厌了。” 蒋修也自知说了句不讨人喜欢的话,于是在谢暎的提示下,他清了清嗓子,好声好气地重新开了口:“娇娇,从军是我的心愿,你看你的心愿我一直都挺支持的,你是不是也该支持支持我?” 蒋娇娇半晌没说话。 蒋修就使劲给谢暎使眼色,让他帮着劝劝。 谢暎轻轻牵了蒋娇娇的手,温声说道:“娇娇,人各有志,你哥哥这份大志向非常人可比,你我都当敬他。” 蒋娇娇眼睛红红地看着蒋修,问道:“那以后你是不是就要去打仗了?” 蒋修被她盯得也忍不住有点鼻酸,嘴上仍故作潇洒地道:“也不一定。禁军平日镇守京师,说不定官家一辈子也用不上派我征戍,那我就还是一直留在汴京。你就想点好的嘛,不用老去想那些最坏的情况。” 蒋娇娇道:“你不用哄我,你这只皮猴子怎可能待得住?既从了军,有事定是争着往上跑。” 蒋修笑了笑,没吭声。 蒋娇娇又看了他几息,然后走上来,忽地把他给抱住了。 蒋修一愣。 “大哥哥,”她瓮声瓮气地说道,“你要好好活着,哪怕再艰难,你也要想想我们。” 蒋修默然,抬手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背,应道:“好。”言罢,他又朝旁边的谢暎看去,笑道,“今年秋闱你可得努把力啊,别让我一个人跑在前头。” 谢暎看着他,莞尔道:“放心。” 沈庆宗得了此次新政的实施细则后,便回家把弟弟沈耀宗和儿子沈约都找了过来。 他先对沈耀宗说道:“往后官户也要交纳助役钱了,听说朝廷里有不少人也是反对新政的,将来如何还不好说,但眼下我们也只能先做好准备。” 按照新政,从前可有免役权的官户、女户、僧道户以及未成丁户,如今通通也必须按照户等来交纳助役钱,也就是说今后家里将多出一笔开支。 沈耀宗听了,反应倒是很平淡,只是应了声“是”。 沈庆宗见他如此,原本想议论两句朝廷的话也就咽了回去。自打钟氏离世之后他便是如此,对什么事都好像在心里翻不起波澜,日常瞧着是早出晚归地在忙活,但就是喜怒都不再与人说。 沈耀宗没有说话的兴趣,沈庆宗也就不好拉着他说,简单交代完重点后,便由得对方告辞去了。 沈庆宗转而看向了沈约。 “今年科考,策问的题目多半会与新政有关。”他提醒儿子道。 沈约并不意外,也只是平淡地回了声“是”。 沈庆宗有心与他多说几句,便再点拨道:“你也要将眼光放得长远些,虽说应试是眼前难关,但考中之后的路才是最要紧的。待你入仕后,说不定就要直接同这新政打交道,你可有想过到时如何做?” 沈约微微一怔,隐隐明白了对方所指。 果然,只听下一刻沈庆宗便说道:“史馆相是出了名的旧派,况且若无新政之故,首相之位多半就会是他接任;至于枢密院态度如何虽尚不明朗,但是,”他说到这儿,顿了顿,方又语气复杂地续道,“计相陶若谷本是次相一派。故,如今东西二府再加上三司,景上相可谓处处难有支撑,你可要明白将来莫走错了路。” 沈约听罢,皱了皱眉,说道:“陶相公也是旧派?”又淡淡一笑,“我还以为,爹爹会支持新政。” 沈庆宗愣了一下,待明白儿子的意思后,心中不禁有些五味杂陈。 “此事当另作别论。”他道,“新政的影响你也瞧见了,我们家也难以幸免,本非什么好事,何必折腾。” 沈约却道:“孩儿以为既要求变,自然要以身作则,若唯独官户不变,那此次革新才有以权谋私之嫌,上不改,下如何效?反观于此,景上相的新政方是真正为国为民。” “况且,”他说,“诚如父亲所言,既要应试,自也应顺天子之意。” 沈庆宗不由语塞,看着眼前已然长大成人的儿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沈约似是也不打算与他多说,径自言罢后,便如常恭敬一礼,告退而去。
第89章 得知 因着蒋修的刻意为之,蒋世泽得知儿子投笔从戎的时候,已然是没有机会再阻止了。 先斩后奏,蒋修自知理亏,所以也做好了承受父亲怒火和责罚的准备。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蒋世泽得知真相只是愣怔了好一会儿,待回过神来问了他一句:“你当真不后悔?” 蒋修即点头:“孩儿做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亦是深思熟虑了几年的结果,所以请爹爹放心,我定不会后悔。” 蒋世泽看着儿子,很难再说出什么来。 他看重蒋修的前途,却更看重对方的性命。万一因为他强要儿子按照自己心意过活,让蒋修还未上战场就已先成了另一个沈缙怎么办? 他做买卖敢冒风险,可在儿女的事情上,他实输不起。 所以那些放在从前他会斥责蒋修的话,如今一句也说不出口。 “好,我知道了。”蒋世泽说道,“既然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那将来那些苦你都要自己能咽得下。等那时再来后悔今日没有选择更光明的前途,没有娶到更好人家的女儿,都没有意义,男子汉大丈夫,最忌怨天尤人。” 蒋修笑了笑,说道:“您也太小瞧我了,倘孩儿只是为了更好的前途和出身好的妻子,又何必走这条路?爹爹,我们家出身也不如何,可并不影响翁翁、您,还有我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小姑和娇娇也都不是用那些人家的规矩养出来的女子,但她们都很好。我从未想过要娶个什么了不得的大家闺秀,再说何为‘大家’,何为‘小家’?虽户等有别,我也从不以为我们家就比别人家差什么。婚姻之好本该是两情相投,适合自己方是最好的。” 蒋世泽怔了怔,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末了,感慨地点了点头:“你真是长大了。” 因着父子俩的这一席谈话,蒋世泽也开始认真思考起了蒋修的另一桩人生大事——他决定与沈家说清楚,解除当年给孩子们定下的口头婚约。 于是趁着夜间夫妻独处的时候,蒋世泽便先将整件事与金大娘子说了。 他原本还有些担心妻子会想不通,不想金大娘子接受地比他还快,只愣了几息,便平静地点了点头,说道:“他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做了,就会做到最好。” 蒋世泽准备好的满腔安慰之言一句也没派上用场,他松了口气之余,又多少觉得有点空虚,于是仍伸手把人给揽入了怀里,温声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他都这么大了,知道前路该如何走。”又不由感叹地道,“他从小我就希望他能长成个担得住事的,如今看来,倒也的确没让我们失望。” 金大娘子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背。 “至于他和沈家的那半个婚约,”蒋世泽沉吟道,“我看也没有什么必要继续了。” 金大娘子有些意外,抬头望向他。 “我如今也想明白了,只光前程锦绣,孩子们却过得不好,又有什么意义呢?沈家那门庭瞧着令人羡慕吧,可他们家没了个孩子,又走了个媳妇。”蒋世泽摇摇头,叹道,“我做这么多事也是为了蒋家的将来,但孩子们才是蒋家的未来,我也不想逼着他们去过自己不喜欢过的日子,往后几十年又如何能过得。” 金大娘子凝眸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抱着他的手却微微紧了紧。 蒋世泽搂着她,又道:“再说凭我对沈家的了解,他们也看不上修哥儿选的这条路,沈家那老太太不是个好相与的,费事让人家觉得自己将就了,往后两家走动也不快活,到时再闹成我们和郑家那样,属实没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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