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顾瑀糊涂了。 恒娘上前一步,追问:“金仙子,你说的,是什么人?” 月娘扯了她一把,小声提醒:“别多管闲事,不是你惹得起的。” 恒娘看看她,又看看金仙子,有些明白:“你答应了金仙子,替她报道这件事,如今又反悔?” 蒲月给她这声质问噎住,气得一跺脚,悻悻道:“好心没好报。” 金仙子已经听到她二人的对话,抬起头来看着她,目光凌厉:“蒲月娘,你答应过的,只要我能探听出他们作恶的细节,你就会报道出来,让他们声名扫地。我相信你,才甘冒奇险,接下这趟差事。你,你知不知道,我为了打探他们的秘密,我,我。”一字字颤抖,“我糟了多大的罪,受了多大的苦楚。” 蒲月冷笑一声:“你少来。我跟你们打交道的时间多了去,你这套口儿甜似刀,如簧声声巧,骗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少在我面前卖弄。 他们那起人,手头大方得很,绝不会计较银钱,你那假母多半乐得屁颠屁颠的,恨不得亲自上阵逢迎,还能容得你挑三拣四地推拒?你怕不是忘了「猫儿跳」的厉害。” 海月听得好奇,问道:“什么叫「猫儿跳」?” 宫中妃嫔甚多,深宫中无聊,多有养猫养狗的,聊做陪伴。 就她所见,猫儿温顺,狗儿欢腾,都是极可人的爱物儿,有什么厉害的? 金仙子听了「猫儿跳」三个字,却吓得浑身一激灵,指甲深深嵌入顾瑀手掌。痛得顾少爷呲牙咧嘴,苦不堪言。 蒲月掉头与海月解释:“「猫儿跳」是她们行院里头惩罚不听话的女子所用的阴私门道,你是好人家女儿,自然不知。她们逮了猫,塞进女子下袴,头尾扎紧。拿根细条,专抽打那猫,赶得那猫儿连声惨叫。” 海月茫然:惩罚人,为什么要打猫? 恒娘却呀了一声,反应过来,脸色一下子白了。余助是男子,一时也没想明白,直到恒娘颤抖着声音问道:“那猫,那猫挨了打,必定发狠,伸出爪子拼命抓挠,岂非,岂非……” 余助这才明白过来,虽是十六岁胆大包天的少年,也不禁惊得心头乱跳。 下意识退后半步,整个下半身似乎都有些毛毛地刺痛感。若非要做个男子汉的信念支撑着他,只怕这会儿已经落荒而逃。 蒲月倒是神色自若,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受完此刑,那下身必然也看不得了,血肉模糊。” 看看金仙子浑身不自禁地发抖,上下牙相碰,格格作响,淡淡道:“行院之中,各种五花八门折磨人的道道多得很,且是专为折磨女子,叫人生也不得,死也不能,最终才能乖乖地替她那老鸨接客。猫儿跳也不过是其中寻常的一种,并不算顶顶邪门的。” 顾瑀听得一阵头皮发麻。丙楹之中,数他风流,常流连勾栏青楼。 平素他引以为傲,常拿自己的风流战绩夸口。此时回想,原来他眼中所见的粉面娇娆,耳中所闻的谑浪嘻笑,背地里却是这样鬼一般的炼狱。不由得两股战战,冷汗涔涔而下。 恒娘看着金仙子,眼神中不禁带出深深同情。平日只看到她们风流恣意,穿金戴银,原来背地里的日子竟这么艰难。 想到世人言「笑贫莫笑娼」,心中暗道,这我可不信。我虽然穷了些,却也不用受这等磋磨。 金仙子接触到她目光,脸色大变,竟忍不住狠狠呸了一声:“收起你那鬼眼睛。你凭什么同情我?我等虽然下贱,好歹总算也有纵情的时候。你们做那等贤妻良母,床笫之间,一辈子能有几次欢畅淋漓? 不过是做那下蛋的母鸡,伺候一家老小的仆妇罢了。说仆妇都高瞧了你们,仆妇若是不乐意,还能辞了主家。你们号称良家媳妇的,可能换个夫婿?” 她言语之间,极尽恶毒之能事。谁知眼前那个衣着鄙陋的女子却并无什么怒容,只是垂下眼,过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然没有怜悯之色,也不知是被气到,还是刻意隐藏起来,声气倒是十分平和:“金娘子,若是你愿意,可否把你的遭遇讲给我听听?” “我也有家报纸,不知你听说过没有?名字叫做《周婆言》。”
第107章 龙子龙孙 金仙子的故事并不复杂, 却骇人听闻。恒娘自办周婆言以来,养成记录的习惯。然而执笔的手屡次颤抖,无法落墨。 那些深院密室里发生的癫狂凌/虐, 那些无法描绘的极致淫/乱与恐惧, 那些男人们末日般的狂欢,那些女子们被活生生撕裂的痛楚。 海月早已忍受不住,踉跄着退出画堂。顾瑀一再劝恒娘出去透透气,自己却脸色苍白, 脚步不稳。 余助一张年轻面庞沸腾着怒火,双拳紧握,似乎眼前如有那样的恶徒,他便要一拳挥出。蒲月坐在一边, 慢悠悠饮着茶水,冷眼看着, 一声不吱。 “照你的说法, 光是入秋以来这几个月, 你们的姐妹已经被害死了不少于十人,受伤致残者更多, 为什么不报官?” 恒娘停住笔, 让自己从那压抑绝望的讲述中透口气,揪出残存的理智,问道。 余助拉拉她, 悄声解释:“唐律有云, 奴婢贱人, 律比畜产, 相杀虽合偿。历朝沿袭,大周刑统亦有此条。先显宗皇帝颁布天恩令, 废除了奴婢贱籍,视同良人。然而娼妓仍是贱籍,就算杀了,也不过赔付些身价钱给行院。” 金仙子听见这话,顿时呆住,轻声反复:“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骤然仰头,哈哈长笑,“原来竟是我错了?原来朝廷律法早有规定,我们本就是牛马一样的牲畜,他们可以任意玩弄,就算见了官也理直气壮,全无错处。错的是我,我错了!全错了!”声音凄厉,眼泪从两旁滚滚而落。 恒娘回忆起那夜在京兆府大门口的见闻。金仙子的姐妹被人骗了钱,骗了身子,报官之后反遭毒打,只因为那骗子是士子,而她们是贱籍。 低眉想了想,重又提起笔,冷静问道:“你继续说下去,参与这些腌臜事情的,都有什么人?住哪一舍哪一斋哪一楹?” 金仙子狂笑声戛然而止,睁大眼睛瞪着她:“你肯为我们做主?” 恒娘静静道:“我不是官府,不知道什么良贱的分别。我只知道,你们也是人,你们也是女子,也是受了不公平对待的女子,那便也是周婆。”想起那日蒲月的问话,瞧了她一眼。她也正瞧着自己,似笑非笑。 金仙子整个人呆了片刻,似是被她这句「也是周婆」惊住,眼中又有泪水涌出。 深怕她反悔,反手一抹眼泪,快速道:“这些人里,直接出面的只是一个太学生,背后却主要是宗学里的皇亲国戚。我记住了他们的名字。” 宗学? 本已碰到纸面的笔被猛然抬起来,恒娘霍然抬头。蒲月喝了口茶水,适时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嗯哼」。 余助皱着眉头,低声道:“恒娘,三思。” 不用他提醒,恒娘自己就是办报的,对出版条例几乎能倒背如流。 天/家是绝对的禁区,然而天家的范围究竟是指禁中那一大家子,还是也包括天下的龙子龙孙,却无人说得清。她们这些办小报的,自然不敢斗胆去找检判司问个子丑寅卯。 为保险起见,大家自动把「天家」做最扩张的解释,宗族子弟的消息向来也不敢报道。 恒娘静了半晌,迎着金仙子说不清是讽刺还是期冀的目光,问道:“都有哪些人?” 金仙子看着她,目光渐渐变了,终于在冰冷的底色上,镀了些温度。她慢慢张口,吐出第一个名字:“城阳郡王世子郭厚义是挑头的。” 本朝立国以来,历代人主都受困于子嗣稀少,郡王便是天家极为亲近厚重的近亲了。城阳郡王与今上便是关系极好的堂兄弟。 恒娘不知道这些关系,然而「郡王」两个字仍然令她笔尖一抖。 门口传来杂乱脚步声,海月领着胡婆婆进来,恒娘趁机搁下笔,沉声道:“你先让胡婆婆看看身体,我等会儿再进来。” 胡婆婆苍老柔和的声音开始说话,言语中自有一种叫人宁静信任的力量。 恒娘转身离去时,感受到背心有两道目光,审视,怀疑,担忧,又同时充满渴望与期冀。 夜幕初临,园中秋虫左一声右一声叫,有气没力。恒娘站在白石甬道上,皱眉凝思。 “恒娘。”余助跟在她身后,满脸担忧,“城阳郡王与今上亲厚,他就这一个独子,还是求神拜佛多年才求来的,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真要跟他作对?” 恒娘茫然看着白色院墙,那上面顶着滴水屋檐,护着墙面不被雨水淋湿。每隔两米远,檐下便挂一盏琉璃灯,照得园里纤毫毕现。 “我不知道。”她慢吞吞说道。“余公子,你说城阳郡王与太子,谁更厉害一点?” 余助还不知道她被征召入东宫的事,被她这飞来一问弄得两眼迷茫:“那,自然是太子殿下更厉害吧?” 恒娘点点头,不再说话。余助继续苦口婆心:“金仙子不过是娼妓,她刚才还出言不逊,刻薄恶毒,你犯不着为了她,牺牲你自己与周婆言。” “她说的很恶毒吗?”恒娘想了想金仙子方才的讽语,苦笑了下,摇摇头,“她说的是事实。我不能因为她说了事实而恼她,天下许许多多女子,本就如她所言,是下蛋的母鸡,是侍奉一家人的老妈子。” 至于床笫之欢什么的,她不好意思提,只好装作没听见。 顾瑀也在一边,睁大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用力瞪了余助一眼:“娼/妓怎么了?娼/妓就不是人?我就觉得她们亲切可爱,比那些规规矩矩的所谓闺秀有意思多了。 城阳郡王又怎么样?难道皇亲国戚,就不用守国法了?余良弼,亏你平时号称蜀中侠客,却是个见了达官贵人就腿软的窝囊废。” 余助气得一拳头打在他肩头,他受宗越影响,时而往武学骑射,力道非一般文弱书生可比,顾瑀冷不防备,摇晃一下,差点坐倒在地。 余助收回拳头,怒道:“你个酒囊饭袋,一点儿书不读,一点世事不懂。城阳郡王岂是寻常闲散宗室可比?” 顾瑀揉着肩头,怒视他:“那金仙子和她的姐妹们,就可以被牺牲吗?” 余助出身官宦世家,虽有少年意气,然而对官场权位之敏感,对贱籍毒妇之蔑视,可谓自小耳濡目染,早已浸淫入心。 上回在讲经堂,李若谷是他同窗,云三娘是蒙受冤屈的良家妇人,他心中的天平自然倾向李若谷一方。 今日却是刻薄的、低贱的、一点也不温柔善良的金仙子,另一边是天潢贵胄,血胤高贵,他不由自主地,便在道义与情感之间做了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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