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被顾瑀一问,终究说不出「她们原就低人一等」的话,一扭头,干脆不理顾瑀,正色对恒娘道:“恒娘,如今远陌不在这里,若是他在的话,定然也要劝你三思。” 恒娘看看他,余助的关心是真诚的,又看看顾瑀,他的忿忿不甘也无比真实。最后又看看负手一旁,一声不出的蒲月。 “月娘,你说呢?” 蒲月大是意外,左右看看,指指自己鼻子,“你问我?” 一抿嘴,浑不在意地笑道:“我说恒娘,你是日子过得太顺,忘了检判司老爷手里的屠刀了?就算你想报,可也想想这一关过得了过不了吧。” 余助松了一口气:“正是。检判司那头,首先就会截下来,断然不会容许城阳郡王世子的丑闻见报。” 恒娘沉默了一下,皱眉道:“这么说来,竟真的没有办法?”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恒娘心头一跳,猛然抬起头:月洞门外,站着一个标枪样挺拔的高高人影。 仲简慢慢走进来,不理余助等人的问候,目光只看着恒娘:“听你们的说话,城阳郡王有什么把柄落在你们手里?” “不是他,是他儿子。”余助替恒娘解说了一遍。事涉男女之事,他来说,总好过让恒娘一个未嫁女子为难。 仲简听完,眼中闪过一道刀锋一样的光芒,转瞬即逝。恒娘一直不错眼地看着他,这才能够捕捉到。 “仲秀才,你有什么办法?”她轻声问。 顾瑀忍不住看她一眼。恒娘一直都这么称呼仲简,然而今天这声「仲秀才」听起来,分外不同,叫人心里发酸。 仲简也看着她,缓缓道:“如今的周婆言,不再是当年的小报可比。” “嗯。”恒娘点点头,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却并不肯开口问,只是凝视着他,安安心心等他说话。 仲简顿了顿,忽然换了个话题:“上月京华新闻报道京城炭价飞涨一事,被检判司以泄露机密为由,不予通过。政事堂直接将官司打到御前,就炭价之事,究竟是否朝廷机密,与检判司主官吵了大半天,官家最终判定,炭价一事,关乎民生,正该多方倾听民间声音,不宜守密。” 恒娘怔了怔,他怎么说起炭价的事情来? 仲简声音微微放重:“大报与检判司打交道的方式,可以与小报截然不同。”
第108章 习惯 转进检判司的路口, 恒娘见到一个失踪数日的人。 “宗公子!”她诧异出声。 宗越不再是学子装扮,着一身茶色锦袍,头戴白玉小冠, 愈发显得英挺俊逸。他站在一处高墙背面, 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见了恒娘,微笑点头。恒娘一下子认出来,他就是在皇城外,与她送鹌鹑卵, 自称曹忠的人。原来他是宗公子的仆人。 “良弼连夜报与我知,说了金仙子之事。我在这里等你,有一言相劝。”宗越语声甚急,似是赶时间。 “恒娘, 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金仙子的遭遇固然悲惨, 但你若为了她们的缘故, 连累周婆言, 如何对得起当日在京兆府全心全意支持你的良家女子?” “周婆言是开天辟地第一份女报,当振聋发聩, 为天下女子出声, 去揭发那些千百年来固有的、普遍的、无法挣扎无法逃脱的束缚。 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周婆言的每一篇文章切中肯綮,对得起千秋青史, 对得起那些对你寄予了无数期盼的人。” “倘若因为一时义愤, 一时不忍, 为着一些特殊的、个别的事由, 开罪权贵,违反律令, 致使女报事业中道折翼,这是因小失大,极不划算的买卖。” 宗越一口气说完,有点抱歉地微笑:“我语气不好,若有冒犯你的地方,还请你见谅。这些话发自肺腑,盼你三思。” 恒娘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见他转过身,打算离去。 “宗远陌。”身后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阻住宗越离去的步伐。 宗越转过身,眉头轻轻一皱,却仍含笑颔首:“畏之,多日不见。” 仲简冷冷道:“你方才所言大谬。金仙子等人的遭遇,或是特例个案。权贵之家草菅人命却是常态。如你所言,那些世间普遍的、固有的、无法挣扎无法逃脱的束缚,既可见于男女之别,亦同样可见于贵贱之分。” 宗越看着他,缓缓道:“但周婆言只需为女子发声。” “金仙子难道不是女子?”仲简冰冷的眼神里有着讥笑,“你与良弼,今日可以不将金仙子当女子,他日便能不将贱民当做人。” 宗越沉默下来。曹忠似是急了,上前一步,低声道:“郎君,官家还等着我们回去。” 宗越一抬手,止住他说话。目注仲简,淡淡道:“畏之,不要因一己之私,毁了周婆言。”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恒娘一怔,便见仲简瞳孔瞬间收缩,眼睛眯起,闪过一道冰冷寒光:“宗远陌,我也奉劝你,不要以为能一世瞒天过海,将世人当傻瓜。” 两人都不再说话,空气如同凝结。海月在恒娘身边陪着,低声嘀咕:“好冷。” 过了一会儿,恒娘柔和的声音响起,如同柳叶枝条,吹开冰封的湖面:“两位不用争吵,我已经想明白了。” 仲简不语,只是转眼看着她。宗越微笑道:“恒娘想明白什么?” 恒娘道:“我想明白了,贵家之女,平民之女,贱籍之女,都是女子。如果我今日瞧不起贱籍之女,觉得她们下贱肮脏,不愿为她们出声。 那么他日盛家娘子瞧不起我平民女子,觉得我等愚昧无知,不愿引以为同类,我便也只能认了,无法反对。” 仲简虽然仍不说话,眼睛却亮了起来。不同于适才争吵时的激愤,这亮光里有着无尽的欢喜。 宗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无声而笑。 恒娘问道:“宗公子不生气?” 宗越摇摇头,长长舒一口气:“我在想,阿蒙若是在这里,听到你这句说话,会不会跳起来,抱着你转圈鼓掌?” 恒娘也笑了。这一刻,她与宗越心意相通,都在思念着同一个人。 宗越含笑看了看恒娘,说道:“恒娘,你若一定要做此事,请记住,此事难处多半不在检判司预审环节,而在文章通过以后。” 又对仲简点点头:“畏之必定明白我的意思。” 仲简冷冷道:“我会护好恒娘。” 宗越临走前,望着恒娘与仲简,深深注目:“两位,保重。” 海月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住他:“宗公子,你,你可有话要带给我家小姐?” “不用。”宗越朝她摇摇头,“我要说的,她都知道。” 等宗越带着曹忠走远,仲简方才收回目光,心中冷笑:郎君?这个称呼,可不多见。 海月轻轻跺脚,小声嘀咕:“这两人,真是的。小姐临走之际,什么话也没交代,只说宗公子已经明白。” 恒娘扯扯头上的帷帽,问仲简:“仲秀才,你说的这个打交道,该是怎生个打法?” —— 恒娘没有想到,仲秀才打交道的方式,居然是直闯检判司,跟司马主事当面锣对面鼓地理论。 把样稿拍在检判司主事的书案上时,她忍不住大喘气了下,才鼓足勇气,振振有词言道:“司马主事,出版条例只说不得诋毁宫廷,不得语涉天家,否则为大不敬。如今周婆言的报道,并未违反此条,检判司有什么理由驳回?” 司马主事给她气笑了:“薛恒娘,以前你主持《泮池新事》的时候,算得上是规规矩矩,从不给我们找麻烦。如今仗着太子殿下给你撑腰,你倒胆子大得包天了去。 郡王是什么人?娼妓又是什么人?一个在天上云端,一个在地底十八层,贵贱之别如同天渊。 就放到一张纸面上,都觉荒谬。你这周婆言,不是说给女子们仗义直言,怎么倒去管起这等闲事来?” “她们也是女子,怎么算是闲事?” 司马主事连连摆手:“我不与你理论,我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同,既是周婆言的主编,又还是东宫的贵人。我只问你,你这番作为,可有经过殿下的首肯?” 恒娘咬着牙,不说话了。她今日出门,海月替她带上了帷帽,一边替她系带整理,一边好笑:“如今恒娘也是尊贵人儿了,这劳什子也得带在脸上,也不知道你习惯不习惯。说起来,小姐是最不耐烦戴这玩意儿的。” 习惯自然是不习惯的,不过此刻带着帷帽,倒算多了层面具,不用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神色。她便依旧能挺直背站着,倔强地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室内静了一会儿,司马主事见她站在那里不说话,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反倒自己狐疑起来。 说起来,太子殿下与这城阳郡王,倒真是有些过节来着。太子体弱多病,朝野之间,多有不利太子的传言。 十年前太子大病,京中传出「东主去后花无主」的童谣,官家震怒,下令彻查流言出处。 这等事,哪里查得出来?最后只斩了几个乞丐流民抵罪了事。然而这事算是成了皇帝的一块心病。 据小道消息,皇帝有次喝大了,醉醺醺地拉着城阳郡王的小手手,情真意切地倾诉:“你我兄弟二人,都是来还子孙债的,算是同病相怜。不如把你儿子过给我,我替你还债?” 郡王当场吓得冷汗淋漓,酒意醒了八/九分,顺着桌腿儿就滑下去,趴在地上痛哭流涕:“臣弟半生只此一子,委实难舍也。” 皇帝拉起他来继续喝酒,打着酒嗝,含含糊糊:“朕说什么了?朕怎么不记得了?” 此夜之后,满朝疯传:一旦太子不测,城阳郡王世子便是皇帝相中的过继人选。 如果此事属实,太子殿下能对城阳郡王一家有好感才是怪事。 司马主事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这个薛恒娘此番来势汹汹,又语焉不详,十分地、特别地,另有深意。 干咳一声,试探着问道:“薛主编,请问,这真的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嗯?恒娘在面纱下使劲眨眨眼,司马主事的态度可变得有点快啊。 方才还是「你可有经过太子殿下首肯?」,这会儿声气软和下来,态度亲切下来,成了“真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想起仲简的嘱咐,废话少说,架子端足。昂起头,背着手,装作欣赏检判司公堂上悬挂的草书:唔,龙飞凤舞,果然好看——就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司马主事在旁边转着圈地磨地砖,也不知转了几圈,终于停下来,一咬牙,道:“请薛良媛上复太子殿下,下官明白怎么做了。” 恒娘眨眨眼,表现出十分的诧异:“咦?司马主事何出此言?上复太子殿下什么话?这事,跟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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