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馆距这头远,她们两个女子,浑身湿漉漉的,却是不方便招摇过市。 呆在这里也不好,一则待会儿人来人往,保不齐就有背书的、观鸟的,走进这个小林子。再说一身湿衣服,太容易生病了。 去楹外斋是最合适的方案。 就是不知道阿蒙在不在。这几日她神出鬼没的,也没个来太学的定数。 好在侍女们与她也混熟了,就算阿蒙不在,应该也肯帮她这个忙。 不过,更重要的,她的衣服筐子怎么办? 忙抬头从树缝后看出去:宗越招呼了两个路过的学子,一起抬手把几个筐子搬进服膺斋。以他的性格,想必一定能替她周全处理。 放下一颗心,顺眼又看到,池塘边的泥泞地面,横躺着一大抱海棠花,枝干交错,紫痕斑斑,颇是眼熟。 她拉着小声啜泣的鸣茶往楹外斋方向走,忍不住回头,宗越已从服膺斋出来,疾步去到水边,不顾枝干上沾染的泥水,俯身抱起那束花,小心而珍重。 一边走着,一边想:明日宗公子的衣服,要多洗一件了。 —— 楹外斋里。 因着阿蒙不在,粉衣侍女们起身比往日迟些,直到恒娘敲开大门,浑身水淋淋地同着个湿透的小娘子出现,这才忙乱起来。 等到恒娘与鸣茶都泡过热水澡,换上阿蒙的干净衣服,侍女们奉上俨俨的姜茶,又几样蜜饯小果,杏片、姜干、金丝党梅、香澄元子,放在一个样式奇特的蓝色璀璨盘子里。 恒娘以前见过这个盘子。据海月说,那是宗公子下棋输给阿蒙的,说是来自波斯,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米娜。在遥远的异国语言中,意思是「女神的面纱」。 海月只是这么简单告诉恒娘,可没敢仔细回想,那日宗公子念这几个字时,正凝视着小姐,眼眸中如有万千星辰闪耀,温柔缱绻。 小姐挑刺的语声也分外轻柔:“此言不服水土。中土只有神女,没有女神。” 宗公子低眸,不复多言。拂乱棋面,重新排子。 然而那日宗公子去后,小姐便命侍女研墨,默书了长长一卷神女赋,拿去烛火上点燃烧了。 火光映照下,小姐的神色,可是莫测得很。她与小姐一起长大,那一刻竟也无法分辨,她是喜是怒是悲。 炭盆里生了火,木炭烧得通红,搁进暖阁,很快就暖和起来。 鸣茶坐在上头,穿了件宝蓝色百褶洒金襦裙。这颜色贵气压人,她撑不住,越发衬得整个人娇娇小小,如同窗边的粉菊一般。她又比阿蒙矮,裙子长过脚面,铺撒在刚换的软茵褥垫上。 “这是太戊姐姐的房子?”鸣茶没见过这样华贵的排场,一时忘了自己的悲痛,端着姜茶,好奇地四处打量,目光碰到那些安静来去的侍女们,羞怯微笑。 姜茶温度正合宜,恒娘最怕生病,一口气喝干,又拿细金叉子挑了颗姜干含在嘴里,感受着口腔里咸甜交织,又火辣辣的味道,听她这样问,忽然呆了呆。 “不是我的,我也是客人。”缓缓咽下嚼烂的姜干,轻声自问: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在楹外斋如此自如了?最初的时候,很不习惯有人替自己挂衣倒茶,如今竟也不慌不忙,浑若不觉了? 茫然半晌,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反问鸣茶:“小娘子今日为何想不开?常山长可知道你私自跑出来?” 那日常友兰的意思,女子出门,必得经过尊长夫君同意。今日他这娇滴滴的女儿,怎么一个人跑去男子汇集的地方?还投水自尽?怎么想都怪异得很。 鸣茶顿时想起自己的伤心事,姜茶也不喝了,放回矮几,伏在桌面,哀哀哭起来。 听她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声音,恒娘差点急死,几次追问,才总算弄了个七八分明白:那日她在辩经台上晕倒,是余助顺手扶住她。 这个,就叫做有了「肌肤之亲」。 常友兰对这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印象极好,找胡仪一打听,知道他来自成都,少有慧名,家里是诗礼世家,多人出仕。 十分满意,认为这样的人品家世,一定不会如世上浅薄男子样,只看重价奁资财。 因余助尊长都在外地,特地托了胡仪,叫来余助,当面问他的意思。 原本在他看来,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谁知余助竟一口回绝,一点考虑的余地都不留。 等他走了,常友兰脸色发灰,不住摇头,长叹人心不古。 照胡仪的意思,他来做这个冰人,往成都余助他老子处修书一封,必能成事。到时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助反对有何用? 常友兰脸色不好地拦了。他到底要顾及女儿的幸福。若是强嫁了,夫妻不谐,以后几十年的日子如何到头?女儿原本就娇弱,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磨? 哪知他这个女儿,贞烈之道学得太好,自谓既与余助有了肌肤之亲,便当从一而终,终身侍奉。 又听父亲含蓄地说了句:彼麒麟儿也。更加欢喜,庆幸自己终身有得。 那日常友兰回了太学客馆,再不提麒麟儿三个字,反倒沉着脸,骂「庶子无礼」。 她便明白过来。伤心之余,又将女论语背了一遍,哀叹自己终不能全始全终,一生全节无失,思来想去,一时心胸酸苦,头脑发热。遂严妆整饰了,前去余助所在,以死明志。 恒娘听得满脑袋「当哩个光」的响,好似方才喝的一肚子冷湖水,呼啦啦全都倒灌去脑子。 打量着眼前哭得柔肠寸断的女子,竟想不起来该如何开口相劝。 反而起了好奇心,问道:“那日余公子扶你一下,就算肌肤相亲。今日宗公子为了救你,也拉了你的手臂,这个怎么算呢?” 又指了指被扔在外面的湿淋淋衣衫,“你还披了男子衣衫,这又算什么?” 鸣茶万料不到她不劝慰自己,反倒如好奇孩童样,问东问西,抬起头,迷离着泪眼,抽泣思考:“宗公子碰了我,这也算是失了女子之节。但我已经先失于余公子,总不能再改适他人?要不,把这支胳膊砍下来,大概能算是全了贞洁。” 恒娘倒抽一口冷气,回头四处看,正好案几旁有把阿蒙启封信件的裁刀。 拔出那两指长,半指宽,银光莹莹的寒刃,朝着鸣茶肩膀上比划;“我明白了,宗公子抓的左臂,先砍。你披了男子衣服,打个折扣,便算在右臂的账上。正好左右对称。看你娇滴滴的,一定不会舞刀弄剑。来,把手递给我,我替你下手。” 鸣茶望着她那把威风凛凛的小刀,一闭眼,哆嗦着把左手递过去。 感到有只热乎乎的手使劲抓住自己,一个硬梆梆的东西在肩膀下来回比划,似是在找最合适的位置,心口一颤,终于放声大哭:“不要,我不要啊!” 恒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恒娘,这位小娘子是谁?你们干嘛又哭又笑的?” 恒娘掉头,阿蒙正摘了帷帽,递给一旁候着的侍女,一边登上台阶,往里行来。 身后跟着宗越和一脸既高兴又别扭的余助。 恒娘忙下了暖阁,迎上去,与宗越二人见了礼,悄声问阿蒙:“你怎么了?” 阿蒙白瓷般的脸上有道细细的血印子,看着触目惊心。 “无事,指甲划的。”阿蒙口气轻松,压低声音对恒娘说道:“我待会儿有事跟你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好,先听哪个。”
第67章 好消息,坏消息 “啊——啊——” 高亢凄厉的叫声从画堂持续传出, 直冲云霄。水池子边栖着一窝灰鹡鸰,被这叫声惊扰,扑棱棱飞起来, 绕着楹外斋啾啾啾叫。 画堂里, 众人望着暖阁里缩成一团,以手掩面的鸣茶,惊得目瞪口呆。阿蒙与恒娘举手捂住耳朵。 “男……男子……怎么能让男子进来?你们不知道「内外各处,男女异群」的道理吗?太荒唐了!” 鸣茶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里面去, 一手举袖捂脸,一手如赶苍蝇一般胡乱飞舞,不停尖叫:“叫他们出去,出去。” 阿蒙沉了脸, 取过一把碧玉如意,当的一声, 敲在一边挂着的云纹玉磬上。 玉石声清脆裂耳, 鸣茶顿住叫声。 “这是我的地方, 我想让谁进来,就让谁进来。你要是觉得不能见人, 就去后屋里躲着。”阿蒙扔了如意, 回头对恒娘蹙眉道:“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恒娘简单说了经过,宗越轻咳一声,含着歉意:“是我考虑不周, 让她们来了你这里。” 阿蒙瞪了他一眼, 问道:“常山长呢?你不是去找了他吗?怎么他家还没来接人?” “常山长今日不在馆中。我留了口信, 说是楹外斋请了她家小娘子来做客, 让她家人回来,便遣人相接。” 客馆也有鸣皋书院的其他学子在, 但宗越本着尽量不惊动人的原则,没有与别人提起。 阿蒙回头看看余助,好奇道:“你呢?你来做什么?” 她对服膺斋那晚献殷勤的两个活宝颇有印象,还记得这是请她喝剑南蒙顶的蜀中学子。 恒娘也好奇,望着这个突然扭捏起来的少年,忽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余公子,你是来见阿蒙的?” 鸣茶正掩着脸,贴着墙,梭下暖阁,一路摸索着朝「后屋」走去。 忽然听到这句「余公子」,耳朵里如撞响一人高的巨钟,嗡嗡不绝。自己都没注意到,悄悄低下了袖子,朝外张望,哪位是余公子。 高高大大的那人似乎是救人的男子,听声气是那日台上的太甲,她们又叫他宗公子,那就不是他了。 只能是旁边那个稍矮一些,更年轻一些的男子。 鸣茶偷眼瞧着,那位余公子面如傅粉,目若辰星,身形适中,眉眼带笑,果然是很出色的人物。父亲许他「麒麟儿」,还算公允。 余助跟阿蒙解释,他听说鸣茶失足落水,特意跟着远陌来探望问候,顺便拜会此间主人。宗越听着,很有些想叹气。 余助那日被祭酒召见,回来气呼呼的,找了他大倒苦水:“我连她面都没有见着,就要娶她为妻。早知如此,我剁了自己这双手,也不去管这闲事。” 又指责宗越,“远陌你太也不讲义气,那日也不说阻我一阻。你当时笑得那副鬼样,分明是早已料到这一幕。难怪你就站在一边,却不肯伸手。” 是他想岔了,本来想着鸣茶既然都不惜一死了,不如让余助过来,两人当面说清楚。结果可好,鸣茶肯寻死,却不肯见外男,余助更是一心在意阿蒙。 这情势,便连他都不禁苦笑,暗叹一声:造化弄人。 阿蒙见鸣茶立在那里,一双眼偷偷从袖子后露出来张望,似乎不打算再去后室躲着了。叫人拿了顶厚实的重纱帷帽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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