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茶戴好,把自己严严实实遮住,手脚都不外露。总算能够比较安心地待在屋子里,不再慌张失措。 宗越和海月在旁站着相陪,鸣茶与余助隔了一米远的距离,彼此见礼,开始斯斯文文地说话。 阿蒙不耐烦听,拉了恒娘,自去画堂另一头,两人在琴案边坐下。 没等阿蒙开口说那两件事,恒娘先指了指她脸上:“指甲划的?嗯?宗公子肯信你?” 阿蒙笑了下,淡淡道:“他不信,不过他不会问。因为他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问了我也不会说。” 恒娘点点头,凑近仔细看了看,伤口平滑锋利,像是什么尖利物品刮的。好在口子很浅,已经凝了细细的血珠子,过两日应该就能好了。 阿蒙转过脸,任她看了半晌,方问道;“刚才问你的话,你想好没有?” “好消息。”恒娘不假思索回答,“先告诉我好消息,让我高兴高兴。” 阿蒙笑得眉眼一弯:“我就猜你会这么选。不过,这对你来说是好消息,对朝廷来说,可是个叫人生气的坏消息。” “出知大名府的韩元英,还没走到大名府地界,路经陕州老家的时候,被人半夜割了首级。” 恒娘一下子站了起来,“什么?” “小点声。”阿蒙放根手指在唇边示意,“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当地密折上奏,直报中枢和圣上,目前没几个人知道。当地官府压着他们家,暂时不准报丧,要等朝廷的旨意下去。” “谁?谁干的?”恒娘缓缓坐下,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一时忘了问,既是如此绝密,阿蒙怎么知道的? “你还记得,夏云身上的文字里,曾提到一个叫「阿岚」的侍女吗?” “是这个阿岚干的?”恒娘轻呼,随即又紧张起来,抓住阿蒙的手,急切问道:“他们抓住阿岚了?”否则怎么能确定是她做的? “他们没抓住活的阿岚。”阿蒙轻声说道,眼睛里放出奇异的光,既有惊奇,又有敬佩:“阿岚带着那颗首级去了一座没有立碑的荒山孤坟,摆了三牲香烛,似是祭奠什么人。随后便抹了脖子,死在坟前。” “那是,夏家小姐的坟?” “当地官府也是这样猜测。因韩家夫人有诰命在身,官府不敢拘问。阿岚也没留下片言只语,所以只能靠猜。” 恒娘出神半晌,方喃喃道:“该说的,夏云已经用最激烈最无法掩盖的方式,说尽了。剩下的事,便只是做,再不用说了。” “是。”阿蒙轻轻应了一声,也沉默了一会儿,细细体会恒娘这句话的意思。 方才摇摇头,感叹道:“当日你不听我劝阻,坚持要报道夏云,是你做对了。” “据当地官府调查,当年夏云被卖入山里时,夏岚生了一场大病,郎中断言拖不过一个月。韩家便将她舍给了一座乡下庵堂,道是为家人祈福。 许是佛祖终于开了一次眼,夏岚后来竟挣扎着活过来,就此落发出家。 因善心虔诚,被庵里公推为主持。半月前,有京城的眷属去投宿,随身携带了周婆言,正好被她见到。 庵里的姑子说,主持那两日没日没夜地禅定,叫也不应,整个人都似不在三界之内。后两日又出门而去,也不叫沙弥尼跟着,因此无人知道她的行踪。” “韩府慢慢传出闹鬼的流言。说是半夜听见女鬼哭床,又有鬼火绕着韩府盘旋。等过了一阵,韩元英回了老家,也不知她做了些什么,韩府居然特地请她去念经祈福。 韩元英还屏退众人,与她彻夜长谈。第二天家人去叩问起居,长久不应,推门而入,便只见到韩元英的无头尸首。” 恒娘听得一会儿紧张握手,一会儿眼睛睁大,到最后竟忍不住站起来,来回急速踱步,方能稍稍平息胸口一点热血:“阿岚,夏岚,还有夏云,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仲秀才曾称赞阿云,说她是古之豫让,阿岚也是,一点也不逊色。” 阿蒙也站起来,拉着恒娘,说道:“阿云是古之豫让,阿岚便是今之聂政。她怕连累尼庵众人,一切事情亲力亲为,一点儿也没让尼众知道。 事发之后,官府拘了尼众问话,发现她们确不知情,只好释放。太史公当年做刺客列传,今日周婆言也可以为她们作义婢传了。” “义婢?”恒娘皱起眉,放缓脚步,来回寻思,“这名字还不够好。我在茶肆里,听过风尘三侠的故事。阿云与阿岚,可一点也不比那红拂女差。我要给她们取名,叫做侠女传。” “侠女?”阿蒙低声重复,眉头慢慢扬起来,断然道:“好名字,比我那个好。就叫侠女传。阿云与阿岚,对夏家小娘子是报知遇之恩,不是守着主仆名分愚忠。这是不让须眉的侠气,不是奴气。” 又神往道:“不知夏家小娘子是何等样人物,竟能让人为她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阿云的记载里,写过几件事。她们小时候一起长大,夏家娘子从来拿她们当亲姐妹一样看待,没当过她们是下人。 三人之间,甚至会吵架拌嘴。夏家娘子若是错了,也一样跟她们俩道歉赔不是。 在韩府,她们一天只吃一餐饭的时候,夏娘子仍然与她们一起分食。可谓富贵贫穷都经历过了,夏家娘子待她们的心,从没有半分更改。” 阿蒙轻声道:“你以姐妹待我,我便以姐妹报之,万死不辞。” 两人握着手,静了好一会儿。 余助气急败坏的声音从那头遥遥传来;“什么叫你我有肌肤之亲?你放屁,我就扶了你一下,又不是跟你同床共枕过了。” 鸣茶似是也被彻底激怒了,尖着嗓子骂道;“看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够口出此污秽之言?你不嫌脏了嘴,我都嫌污了耳朵。” 恒娘深吸一口气,问道:“好消息果然让人高兴。坏消息呢?” 阿蒙脸色沉下来:“圣恩令今日下到门下省,给事中认为诏令内容不合圣人之训,已经封还拟议者。” 太子正为了良家子的事情,跟皇后斗气。这头东宫又接到门下省封还的诏令,简直是诸事不顺。 “啊?”恒娘完全不懂,呆呆看着她,问道,“今日仲秀才还跟我说,封驳什么的,没问题。怎么会这样?封还的意思,就是圣恩令不能颁布了?” “倒也不是。”阿蒙摇摇头,“朝廷制度,给事中一驳之后,拟议者需修改条文,再送门下省复议。” “如果这个给事中还是不同意呢?”恒娘紧张地看着她。 “可再改,再驳。”阿蒙迎着她的目光,一字字道,“若是三次之后,给事中仍旧驳回,便需开大朝会,下群臣廷议。” 作者有话要说: 朋友们,上一章改了些不合理的内容,大家回头看看哈。
第68章 一字不改 改?怎么改? 恒娘的目光落在黄麻纸上, 细细地上下浏览。 朝廷律令,用字典雅,她最初读来, 尚觉十分吃力。这几日反复在心里回忆吟诵, 竟已能倒背如流。 然而初时指读的习惯仍未改变,清瘦手指在麻纸上一格一格移动。 圣恩令共五条,除开奸/幼女条外,其余四条, 分别规定了官办女学、收养女婴、全国推行胎养助产令、局部开女医女师之禁。 “诸路提举司修胎养令。诸怀妊者,赐胎养谷人一石,其夫免徭役一年。” “天下诸州置遗弃女婴钱米所,每日指差两名营干, 轮流躬亲寻访。田埂山沟,池塘河流, 但有所遇, 抱归乳养。” “凡有官学处, 皆办女学,其规模在官学四分之一。封门闭户, 不与男子通。延德才兼备之女子为女先生, 学女四书,月试德言容功,两年出舍。” “乳医稳婆, 专攻女子科, 亦是医者。令开医馆, 报备官府, 以受监督。女学既开,则不可无女师, 由各州县衙门择本地出色女子充之,给食廪,一如男师。只不予官职品秩。” 她也没想到,那日太学辩难,最后立下大功的,竟是那叉手叉脚,自言乡下老妪的胡大娘。圣恩令中收养女婴、胎养助产两条,都与之相关。 就连女医能被朝廷有限度承认,从此不用再与三姑六婆并列,多半也有胡大娘这番作为的因素。 然而,引发这场辩论的嫁妆,在圣恩令中却并无丝毫体现。 她那日初初看到时,十分失望。 阿蒙与她倒了酒,两人在窗边,就着菊花,默默喝干。阿蒙说这既是庆祝,也是勉励:功业未竟,路途仍杳,然终究是周婆言的第一步。 没想到就是这么小的一步,要迈出去,也是那样难。 她一字字读完,竟连一个字都不舍得改动。茫然半晌,才发现画堂里一片安静。 回头看去,余助与鸣茶似是吵累了,正一人据了张圆凳,对面而坐。 海月替他们奉了茶,两人便似赌气一般,各自端起茶碗,气呼呼一饮而尽。 宗越去了窗边,似是在赏风景。恒娘却知道不是。 阿蒙不在画堂,一刻钟前,大门外来了人,说是找她单独说话。 恒娘便在窗户边,能看到阿蒙站在门口,外面依稀是个男子模样,面白无须,穿着内官服色。她以前窥探金玉斋的天家贵女时,见过这样的衣着。 那内侍弓着腰,似是在央求阿蒙什么事。阿蒙却始终偏着头,漫不经心。 到最后,竟是不耐烦地朝外面一指,高声说了句什么话,似是下了逐客令。 那人无奈,怏怏行了个礼,躬身后退,消失在门背后。 阿蒙抽身回来,一转头,视线正好与画堂中的宗越对上,两人对视片刻。 浮云游动,遮蔽阳光。阿蒙脸上明明暗暗,神色颇不分明。 俟她走进画堂,经过鸣茶与余助身边时,顿住脚步,冷冷对鸣茶说道;“你的女论语学得好,「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你做到了? 你说余良弼该娶你,女论语有言,「夫若发怒,不可生嗔。退身相让,忍气低声。莫学泼妇,斗闹频频。」你做到没?” 鸣茶冷不防被她问到,手一抖。若非面纱厚实,便要叫人看到一张快要烧起来的脸。 阿蒙嗤笑一声:“就你这样撒泼尖叫的样子,敢拿女论语教训我?” 恒娘听到这里,顿时明白,这是阿蒙心情不好,在拿鸣茶最初的话头找补呢。 茶盏与茶杯咯噔咯噔响,海月忙上前,从鸣茶手中取走。 鸣茶今日经历太多打击,又不知怎的,干出许多自己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的荒唐事。 此时被阿蒙尖锐指出,瞬间冒出的想法居然不是自省,反而是自暴自弃的愤怒: “你又凭什么教训我?看你也是有身份有教养的世家女子,却在自己的私室招待男人。男男女女,非亲非眷,说说笑笑,共处一室,这不是跟那些下贱女人一模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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