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往往如此,事不关己,满身皆正义。一旦涉及私利,全然不顾他人死活。 年幼的白婴,就因这句话,被绑上火架,要遭活活烧死。 那一日,有个龙驹凤雏的少年经过,以一己抵众怒,将她救了下来。 愚民说,她会克死你。 少年不惧。 愚民又说,她当别人的童养媳,克死别人一家子。哪怕你救得了她的性命又如何,来日流言蜚语,无人敢娶她,她还不是一样生不如死。 白婴眼巴巴地望着少年的背影,好似一道牢不可破的屏障,挡在她身前,为她遮风避雨。 他言之凿凿,说着,没有人爱她,我来爱她。没有人娶她,我愿娶她。 这一句,定下了终生,白婴记了一世人。 后来,她跟随少年来到一处华丽的大宅子,他给她取名安阳,有安稳顺遂,一生立于阳光之下的意思。可大多时候他也唤她阿愿,说希望她事事如愿。他告诉她,从此往后,有我之处,便是你的家,你无需害怕,我会保护你。 白婴初以为,这只是戏言,可少年用了整整四年的时间,把她宠得无法无天。她从一开始的唯唯诺诺,到后来,京都里,除了皇宫就没有她不敢横着走的地方。经年累月,让白婴对于人生的憧憬,对于每一个精心幻想的未来,都有少年的存在。 再后来,白婴十三岁,少年带着她远赴边关。大抵是三州的风沙磨人,战事一次比一次艰难,少年的态度也有所改变。他不再过度包容她的胡作非为,也鲜与她行为亲昵。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君子气度,就连像从前一样摸她的头,都少之又少。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婴赌气,不肯跟他讲话,也不肯像在京都时那般,成日端着一碗香菇肉末鸡蛋面,屁颠颠地讨少年开心。 她原本想着,等这场仗打完,她的兄长就会重展笑容。 可惜…… 一晃奉安二十七年,二十四国兵临城下,叶云深用计围困金州,遂城的兵马紧急支援,导致遂城城空,叶云深趁虚而入。后经连日鏖战,虽终将蛮夷铁骑逐出城外,却有一百一十九人被擒。两军对垒下,叶云深知悉楚尧有一义妹,备受疼宠,为打压楚家名声,叶云深提出用白婴来换这一百一十九人。那时,白婴尚不知情,城墙上跪求楚尧的男女老少,一字一句,都在要她的性命。 人人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位少年将军,是否当真视民如伤。百姓的亲眷能死,他的亲眷,又为何不能牺牲? 种种的质疑,各方的压力,促使少年终归应下了这个条件。 深秋日暮,他亲自把白婴送出城,白婴哭得撕心裂肺,那两扇重于千钧的城门都再未开启。说不上是他狠心还是慈悲,他知白婴此一去会受尽凌辱,竟在叶云深掳她离开的当下,一箭射出,贯穿了她的心口。 白婴在鬼门关走过一趟,原是活不下来,却因叶云深擅长蛊术,得以苟延残喘。熬了一千多个日夜,她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药蛊。 这生平幕幕,乍如昙花一现。到了尽头,一场梦境也变得荒腔走板。 她见楚尧屠戮千万人,天愁地惨,血流漂杵。乌云掩住了天幕,他站在尸山之上,一柄长锋泣血。他伸出手来,脸上柔和的笑意与残酷的景致格格不入。他说:“阿愿,过来,到我的身边来。” 白婴像是在本能地走近,可不管她如何前行,都到达不了楚尧的身边。身后忽而涌来无数人,脚下的地面随之震动刀光剑影把楚尧吞没。白婴眼睁睁看着那袭黑衣的衣袂浸出血色来。她想护着他,偏偏无能为力。巨大的痛苦像是石磨,一点一点地碾着她的心。 晃眼间,场景变换,白婴又回到了囚她四年的地窟,一池血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其上漂浮着白骨与数不清的断肢。石壁上延伸出两条铁链,牢牢禁锢着血池中的一个人。 他披散着头发,齿间溢出兽鸣一般的哀声。 曾经,那是白婴的境遇。但这梦里,人变了。 白婴似有所感,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到岸边。那人僵硬地仰起头来,细碎的黑发下,一双空洞的眼里钻出嗜血的蛊虫。 那一刹,白婴彻底崩溃,撕心裂肺地咆哮道:“楚尧!” 她的手胡乱挥舞,冷不防的,有人握住她,轻轻回答:“我在。” 这简单的两个字,对她起到了极大的安抚作用。白婴呜咽着哭了几声,旋即把那只手搂进了怀里。她用脸蹭了蹭裹挟着凉意的衣料,刚想换个姿势接着睡,猛地意识到什么,一个激灵,她翻身坐起。 入目之处,不是她晕过去前的山洞,而是一间陌生的卧房。窗框外天色将明,浓墨般的夜逐渐消退,屋内的烛台已燃烧过半。 白婴呆了一下,还没回过神来,身边人的指腹便抵在她的眼角,替她拭去了还没干涸的泪。她咽了口口水,微微别过头,与那人打了个照面。 不是意料中的向恒。 白婴怔忪一瞬,随即,飞快地往后一退。 楚尧的指尖落空,眼底的温柔也稍是僵住。好一会儿,他故作若无其事,垂下手道:“又做噩梦了?与在乌衣镇时一样吗?还是……梦见昨夜?” “你……你怎么……” 白婴卡住了话头。她拼命回忆离开鹿鸣苑之后的事,想了半晌,想起山洞里那如梦似醒的场景。她依稀有印象,自己的衣物被剥开了…… 一念至此,白婴赶紧掀开被子,审视自个儿的穿着。果不其然,一身粉粉的裙子已经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雪白干净的亵衣。她两颊顿时绯红,抿了抿唇,开始搜寻自己身上的物事。 楚尧见状,慢条斯理地从袖口里掏出生辰牌,递到了她的眼皮底下。 “在找这个吗?” 白婴默了默。她若此时承认,无异于“啪啪”打脸。正纠结着找个借口糊弄过去,楚尧像是看穿她的小心思,平静道:“如果不是你的,那我便将其扔了。” 白婴咬牙:“好。” 楚尧又道:“此次秋宴已经结束,也是时候处理都护府的内务。赵述背主,按军规当斩,择日不如撞日,就挑今天吧……” 白婴一把捉住他的腕子:“述哥的命,不是让你用来威胁我的!” 楚尧定定看着她。 这一眼,盛满万般心绪,将这十年别离的狂恨狂悲,爱憎怨苦,都于那深邃的眸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直到,诸多往事,如烟云消散,荒草丛生的天地间,因一人的再度出现,重新赋予了绚丽的色彩。 楚尧如释重负般轻叹一息,把生辰牌放入了白婴的掌心。 “下次,别再弄丢了。” 白婴鼻尖儿一酸,他已将她轻拥入怀中:“阿愿,你回来了。” 何其的珍视,何其的温柔。 白婴大滴大滴的泪砸在楚尧的肩头,喉咙发堵,难以说出半句否认的话。楚尧防她、凶她、骂她,甚至要杀了她,她都能尽量从容地去面对,因为她知晓,失去曾经保护她的屏障,她必须独自适应风风雨雨。可一旦楚尧像往年一般,将内心最柔软的一面摆在她面前,珍之重之地喊她的名,只一刻,她便溃不成军。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苦痛,所有的委屈,都瞬间濒临爆发,她恨不能退回原点,躲在他的羽翼下,把鲜血涔涔的世事忘个干净。 她的哭声渐大,怎么也止不住,本还克制着不想回应的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了楚尧的肩背。她用力抱紧他,发狠到想把他揉进骨血里。压抑的悲鸣震得人耳膜生疼,她一腔极爱极恨,都在此情此景中尽数发泄。白婴重重咬住楚尧的肩膀,楚尧亦不躲不避,一下又一下拍抚着她的后背,与她耳语:“抱歉,我来晚了。让我的阿愿,受苦这么多年。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先前说来迟一步,如今又说来晚…… 白婴无法理解这两句话的含义。她哭得脑仁疼,也没法仔细思考。不知过了多久,她接连不断地打起了哭嗝,这才松开楚尧,与他拉开了少许距离。 楚尧用袖子帮她擦完眼泪,末了,又绕过床前的屏风,端了一碗黑糊糊的药回来。他坐到床畔说:“你的手臂受了伤,先把这药喝了。” 白婴瞄他一眼,乖乖巧巧地照做。 一碗药见了底,她才舔了舔嘴道:“我是药人,那点伤,很快就会自愈的。这些汤药,于我并没什么用处。” 楚尧顿了顿,把碗放在床沿,摸摸白婴的头:“重逢之时,为何不告诉我?” 白婴清楚他在问什么,眼神心虚地飘了一飘,嘟哝道:“你也说我受苦这么多年,那必然心中有恨呀,怎么能轻而易举告诉你真相。” “是吗?那阿愿本想对我做点什么?” “想……趁机夺权,扰乱都护府。” 楚尧静静地看着她。 白婴也肿着一双眼与他对视。她生怕楚尧当真信了她的鬼话,正欲补救,他却道:“你若想,十万兵权,给你何妨。” 还是这熟悉的做派,还是这熟悉的反应。 京都第一妹控,真真名不虚传。白婴分得清他没说假话,无奈地瘪了瘪嘴,及时终止了这个话题。她瞥瞥楚尧的肩头,挪近些许,扒拉着他的领口道:“给我看看。” 换作从前,白婴有这举动,多半会被楚将军摔出房间。可眼下时移势易,作为妹控的楚将军听她要求,三下五除二便剥开衫子,露出了劲瘦的肩膀来。白婴眉头一皱,后知后觉她咬得太重,下嘴缺了分寸,这会儿楚尧的肩已经红肿一大块,看得她心疼不已。 白婴幽幽道:“你怎么也不推开我?” 楚尧不动声色地把衣衫重新整理好,慢声说:“不碍事,不疼。” “怎么不疼,你忘了我之前与你讲过,疼就是疼,疼再多次,也习惯不了。” “所以,这些年,你一直是疼过来的。” 白婴琢磨着,这话题不能再深入下去。她被炼成药人,是因奉安二十七年之故,楚尧想来没那么容易放下心结。他如今已是剑走偏锋,若继续执念于她这副残躯,后果不堪设想。白婴摸了摸鼻头,生硬地跳过了这一茬:“你方才,不会是真心要杀述哥吧?” 楚尧眉峰微动,旋即象征性地弹了下白婴的脑门:“在你看来,我已经冷血到此种地步了?” “没有……我只是猜不透,你抓述哥,打的什么算盘?” “前因,想必阿愿猜透了八成。” 白婴闷闷不乐:“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身上藏有秘密,天途关受伤,是一次试探。偏就那么巧,让你晓得了我是药人之身,从那时起,你便在计划利用我掀起鹿鸣苑之乱。” “是。” “那会儿放我走,你是真心的吗?” “是。”楚尧突然想到什么,解释道,“非是因男女之情,只是略有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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