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想了很久,腐朽在遥远回忆里的细节,才像揭开一层薄纱,露出最原始最残酷的面貌来。 ——将军,您救救我儿吧!我黄家三代单传,就这一个儿子啊!我愿意给他们银子,我全副身家都愿意拿来换我儿性命! 楚尧说,这位黄先生,自祖辈便做钱庄生意。家中兄弟有五人,他主管西北一代的铺子。 ——将军!将军,还有小女,我叫曾国平,我母族是京都高氏,小女若能回来,高氏将来任由都护差遣! 楚尧说,此人姓曾,母族有京都高氏的背景,算是名门望族。 还有刘敏。 白婴忆起,那年,她看望完楚尧,赵述带她回都护府的路上,遇到了擦肩而过的刘敏。后来赵述专程绕了好几条街找到破城之前卖糖葫芦的小贩,央着那小贩帮忙做了两串糖葫芦,给白婴吃。白婴那会儿感动得不行,对着赵述泪眼汪汪。彼时她年少,不曾察觉,赵述通红的眼里,亦藏满泪意。 他摸了摸白婴的头,说:“安阳,永州的州牧,小妾也被二十四国抓走了。” 白婴懵懂地看着赵述。 赵述长叹一口气,和十四岁的小丫头走在破败不堪的街道上。路旁俱是战后的痕迹,烧毁的旌旗,来不及收殓的尸体。往常人来人往的遂城,死寂得没了任何生机。失去亲人的百姓,就连哭声都压抑到最低,害怕惊扰了前线将士们的军心。 赵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此战失利,将军难辞其咎。二十四国狮子大开口,要我们拿粮食和银子去换人质。” 白婴小心翼翼地嚼着糖葫芦,认真倾听赵述的话。 “可三州连年战火,根本拿不出他们要的粮食和银子。朝廷也不会为了这一百一十九人答应二十四国的条件……” “述哥,我不懂。” 赵述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再次拍了拍白婴的头:“安阳,上不作为,下有众人相逼,将军他……进退两难,你……你不要恨他。” 白婴不理解,她怎么会恨楚尧,然而第二日,她便成了换回那些人的筹码…… 如今想来,除了她身在局中不知情,当下所有乞求楚尧的人,都是想要她以命换命。 一幕幕旧事让她头痛欲裂,耳畔的激战声也越发真实,好像就在不远处,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喊。 战争。 这两个字蓦地在白婴的脑海里出现。她第一反应是叶云深进兵遂城,楚尧有危险。她竭尽全力地睁开眼,看到离鹿鸣苑不远的遂城方向,火光已然映亮了半壁天际,所有的刀兵声和惨号皆不是她的臆想,而是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城中兴起了杀戮,破城的憾事将再度重演。她脸上的血色顷刻尽褪,连带着双手都战栗起来。白婴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强迫自己镇定。她被水雾遮掩的视线落回花园中,见得四下鸦雀无声,歌女乐师倒在高台,各桌的贵人要么趴在桌面上,要么躺在圈椅里,一动不动。 白婴已无心追究今晚的状况,她费力想从椅子里站起身,试了好几回,都四肢无力地跌坐回去。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哑声唤道:“楚尧……楚尧!” 缓慢的脚步声从前方行来,剑刃滑过地上青石板,发出极其刺耳的声响。晃动的烛火拓落在那一袭黑衣上,鲜血自长锋滑下,浸染了他走过的路。楚尧的五官隐在晦涩里,如深渊似的眸中,囚困着一头穷凶极恶的兽。 他不再掩饰,如白婴所言,此后,剥离了那张面具。 白婴胸口闷痛,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她一说话,泪水便不自觉地滚落:“走,快走。” 楚尧停在两丈开外,麻木得没有任何表情:“走?要去哪里?” “叶云深……是不是攻城了?眼下遂城城空,毫无防守余地,若你久留,必会身陷绝境。离开这里……” 楚尧的眉峰动了动。 许久。 他叹:“女君的梦,也该醒醒了。”
第十四章 追妻火葬场是个幌子 有那么一瞬,白婴觉得,好像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原来从始至终,楚尧都认为她在演一场戏。她看着那方被红色渲染的穹顶,身体里的血液都一点一点凉透。白婴闭了闭眼,回想起楚尧在路上与她说过的鹿鸣苑的来历,当即悟了个透彻。 她的喉咙里溢出了腥味,捂着嘴呛咳了好几声,方才重新睁眼,去望那遥不可及的人。他的手背上溅了少许鲜红,白婴竟是可笑地想给他擦干净。她伸了伸手,又想起自己的处境,便当真低笑起来。 穷尽一生所追寻的光明,原来已是最厌弃光明的黑暗。 白婴眼角挂着泪,长舒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阴阳家分支擅五行八卦,所以,此处,借地势设有迷阵,是吗?” “女君聪慧。” “聪慧什么。我哥耗费心血教我好几年的东西,一夜之间,便被大将军粉碎干净了。”白婴睇向楚尧,“那么,城中理当也不是叶云深带兵偷袭了?” 楚尧一手负在身后,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确然不是。” “战俘作乱?” “嗯。” “那城外的山鹰……” “未知动向,楚某,也并不在意。” 白婴默了默,惨然笑道:“我说的话,你可相信过吗?” “信。”楚尧意简言赅。 “那你怎么始终不信,我喜欢你?” 白婴的眼睛依旧带着笑,却已不再像之前,一见楚尧,内中便有灿灿星辰。他不作答,她自然不会抱有任何希望。短短一日一夜,她叹的气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 白婴收敛笑容,正色道:“大将军既然不急着走,可否替我解答几处疑惑。” 楚尧不置可否。 白婴道:“这鹿鸣苑里,有多少是当年那一百一十九人?” “没死的,尽在此处了。” “你……”白婴蹙紧眉头,“那里面,还有无辜的平民百姓。” 楚尧对她的控诉没有丝毫反应。白婴的心揪作了一团,眼睛也酸胀不已:“你今夜将我带至此处,是想利用我,血洗鹿鸣苑?后续再顺水推舟地把罪名扣到我的头上?” “是。” “那纵容战俘作乱,又是为何?遂城是都护府的根基,倘若三次守不住遂城,朝廷怪罪下来,你该如何自处?” 楚尧看了看她,无声无息地走到就近的一张桌边,长剑一动,轻而易举便将一名男子挑到了白婴脚边。他缓步靠近锋刃折射出凌厉的寒芒。白婴眼前一花,胳膊上顿时被劈开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楚尧持着剑,以刃上鲜血滴在那男子脸上。男子在昏迷中亦发出了一阵恐怖的低哑嘶鸣。白婴眼睁睁地看着血腐烂了他的皮肤,脓水溢出来,所过之处,皮肉不存。眨眼瞬息,一个活生生的人,便成了一具白骨。 楚尧面不改色地目睹这一幕,继而望了望天,道:“乌衣镇的大夫曾说,若在阳光之下,女君的血会蒸为毒雾,重则可屠一城,此话,当真吗?” 白婴不可置信地对上楚尧认真的眼神,整个人都无法控制地战栗起来:“你……你疯了……” 楚尧没有否认,反倒接上了她前面的话:“纵容战俘作乱,亦是赏叶云深一个机会罢了。可惜,他胆量不足,让人失望。好在,他将女君送来了都护府。”话至此处,他似是微微一叹,“你……不该回来。” 白婴泪如雨下,绝望的情绪如附骨之蛆,压得她快要喘不上气。 楚尧淡声道:“光凭战俘,屠不了城。但若女君一死,或可试试。” “疯子……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屠城,于你有什么好处?楚尧,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他想了想,目光竟有一瞬的涣散,“也没什么想要的了。” 白婴一时心如刀绞。 这些年里,她曾见过他许多模样:生气的、开怀的、恼怒的、害羞的。她记得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也心痛过他兵临城下时的颓然神伤,哪怕他当年亲手杀她,她肝肠寸断,却也及不上楚尧落下的一滴泪。可她不曾想,不敢想,这一场场世事,把热血赤忱的少年逼到此境,好似他许她的十丈红尘,万般风光,都再无意义。 过往和眼前如同两股巨力撕扯着白婴,让她鲜血淋漓。她被他牺牲短暂的恨,经年累积长久的爱,都在楚尧揭下面具的这一夜,如黑云压城般猛烈地席卷,拽着她坠入无底深渊。 白婴泣不成声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小妹吗?楚尧,杀了她的人,是你啊……” 楚尧怔了怔,失神地盯着她。 “奉安二十七年,你未曾问过她一句,愿不愿意为人牺牲。如今,你杀了用她的命换回的人,楚尧,她的生或死,在世人眼中,在你的眼中,都是一个笑话吗?该疯的人,是她。” 楚尧良久没有言语。 不知想到什么,他突兀地笑出声来。起初沉闷喑哑,好似从那起起伏伏的胸膛里破出来一般,及至后来,他抬手捂住猩红的眼,越来越癫狂,越来越萧瑟。 白婴忽觉,她的少年,好似尝尽了人间苦楚,却再也无法与人说。 她心软劝道:“楚尧,忘了吧,别再后悔过去的选择。你的小妹,不会愿见你如此。” “后悔……”楚尧细细品了品这二字,垂下手道,“非是后悔。女君可记得,那日树下,我与你说过,她喜欢热闹。” “我记得。” “可我……让她孤单了好多年。是时候,送世人去陪她了。” “疯子……你这个疯子……” “所以,烦请女君先行。” 话音落地,剑尖直刺白婴胸口。白婴本能地偏过头去,还以为在劫难逃,不想变数突生,几十个杀手从四面八方跳进了鹿鸣苑。她定睛一看,带头的竟是向恒。白婴一句咒骂的话哽在喉头,终归是忍住了。 眼看利刃破风,铺天盖地地袭来,楚尧顷刻扭转剑式,回身迎上。来者俱是身手不凡,相较叶云深的山鹰也不遑多让。白婴正琢磨着向恒这娃上哪儿找的高手,就见弹指之间,高手们被楚将军连着劈了好几个。 一时间,花园里血雾弥漫。 白婴心知这些人压根儿拦不住楚尧,向恒更是明白楚尧的可怕之处,他不敢耽搁,趁着尚有几人能缠着楚尧,利索地飞身上前,拎起了白婴。他见白婴受伤,迅速扯出鲛纱为她包扎。就在这间隙,杀手又死了将近十人。 白婴抹了把脸上的水泽,推搡他道:“不是不让你蹚这浑水?你怎么偏要来!快走!” “一起走!”向恒斩钉截铁。 “你姐夫疯成这样,你带着我,只有殉葬的份儿!” “那就,一起死。” “向恒,你!” 白婴气得头晕,心知继续拖延,只能把向恒的命一块儿搭进去,索性不再反对。向恒一把将她扛上肩头,刚要提起轻功,楚尧踢过脚边的铁器,直贯他的胸膛。他下意识地举剑一挡,硬生生后退数步,被磅礴的内劲震得呕出一口血来。不及向恒反应,楚尧已然逼退面前围攻的三人,一掌拍来。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6 首页 上一页 33 34 35 36 37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