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此时否认向恒做戏,依着他轻浮的举动,就不说九成概率,多半有十成概率他会被楚尧当场活撕。为了保住这孩子,白婴咬牙启齿地瞪了向恒一眼,推开他理理头发,冲着水榭外的人尴尬道:“你……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有事处理吗?” 楚尧顿了顿,缓步走近道:“来得不巧。” 她这问话,简直坐实了捉奸成双……白婴僵硬地笑笑,一步拦在楚尧和向恒中间。 “我……”话刚起头,白婴就卡住了。 楚尧静静地等她须臾,没等来解释,便从身后拿出一个油纸袋,一如既往地温声道:“早间与赵述几人巡视军营,回来的路上,见有小贩在卖红豆馅儿的糯米团子,想着早年你爱吃,便买回来给你尝尝。边关不比京都,兴许味道并不好。” 白婴低下头,讷讷接过,道:“谢谢……” 向恒插话:“她早已,不喜,甜食。” “是吗?” 楚尧轻飘飘地反问一句,抬眼觑着向恒时,分明平静得无甚波澜,可那幽深眼底,却好似藏着叫嚣的黑暗,要将人拉进无间地狱去。 白婴心道不妙,扯了扯向恒的袖口,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说:“楚尧,我……我想离府几日。” 再不走,她就得给向恒找一块风水宝地用来下葬! 楚尧此番沉默了许久,久到白婴毛骨悚然,她屏气凝神,快绷不住喊向恒逃命之际,楚尧淡声启齿:“你要和他……一起吗?” 这话一语双关。 白婴闭了闭眼,又恶狠狠地掐了下向恒的手臂,咬牙道:“暂、暂时一起……” 她不经意的小动作,在另一人看来,却是像极了打情骂俏。白婴心下一凉,收回手已是迟了一步。她清晰地辨别出淡薄的微光自楚尧瞳中泯灭,只是弹指,他仿佛回到了鹿鸣苑那一夜,消沉在激烈的暗涌中,凛冽而麻木。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很低,如同战场之上的利箭破风,短暂但逼命的铮鸣。 “你不是说,将他视作亲弟弟吗?” 白婴的指尖一颤,干瘪道:“此、此事,容我以后再与你详说,好不好?” 他举步靠近,沉声反驳:“不好。” 白婴一噎,又听他道:“这段时日,你骗过我吗?” “我……”念着向恒的小命,她狠心承认,“骗过的。” “那……” 楚尧顿了顿。向恒如临大敌,准备拔剑。 他驻足在白婴咫尺处,说:“如果是骗我的,可不可以,骗一辈子?” 白婴愣住。 她当场就想哭出来。而今的楚尧是什么心性,二人也不是没见识过。此番向恒作死,白婴还被他拉着垫背,楚尧没摁死他俩已算深情厚谊。她是万万没想到,他对她的包容、宠溺、喜欢,能到这等地步。有那么一刻,白婴简直想拿向恒祭天。她拼命忍着眼底的氤氲,把溃不成军的投降死死压在舌尖上,结果,她哥又给了稳稳当当的扎心一击。 “若是不愿,也没关系。这场戏,阿愿演累了,那就……不演了。” 白婴踉跄半步,已是热泪盈眶。她埋着头,活像做错事被先生抓包的学子。向恒也看出这势头于己不利,抓起白婴的腕子就要带她走。 错身之际,楚尧说:“阿愿,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去。此后,我不会再困住你了。若你想回来……”他自嘲地笑笑“你是不是……不会再想回来了?” 白婴一只脚登时想迈回去,向恒使了力道捉住她,带着她加快步伐小跑出主院。路上,二人撞见几队巡逻兵,又碰到结伴而行的李琼和王威。 白婴一边钓着他们家都护,一边还敢明目张胆地和别的男子在众人眼皮底下手牵手,以李琼为首,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恨不得抓他们浸猪笼。但转念一想,此情此景,白婴定把都护的心伤透了,一旦伤透,他老人家搞不好就会恢复正常,不再被美色所迷。 想到这儿,李琼与王威当即巴巴地将他们送出了府,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的速度锁上了都护府大门,好似生怕白婴反悔…… 姐弟二人双双站在街边上,心情复杂地回头觑向都护府的牌匾。 向恒邀功道:“你看,这不就,出来了。” “我是想出来没错,可我没想过,我回不去。”白婴攥紧拳头,“你说,你姐夫要是想不开,我是该拿你祭天呢,还是拿你祭天?” 向恒认真寻思少顷,抬脚就走:“办正事,重要。你说过,成大事,不拘,小节。” 白婴气笑:“我还说过,无毒不丈夫,你倒是把你的头送上来让我劈。” 白婴追上前去揪他耳朵。 向恒吃痛,龇牙咧嘴道:“放、放手,大街上,丢人。” “怎么着?你从小到大耳朵被我揪得少了?” “我是个,男人了,你别……” “啧,你就是个老大爷,我不还是你姐,该教也得教!否则让你姐夫出手,你脖子都得拧个蝴蝶结。” “白婴!” “逆子!叫姐姐!” 二人打打闹闹地走进了市集。一扇门之隔,楚尧哪怕耗上内力,也只能听得他熟悉的声音渐行渐远,被城中一派喧嚣慢慢吞没。李琼站在他的身旁,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他却无心留意。 他再也听不到,白婴的嬉笑怒骂。 楚尧捂住左耳,皱了皱眉头,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去。 行了两条街,白婴先是找了个落脚的客栈。拉着向恒用过午膳,她兀自梳理了一通摆在眼下的事。 她既与叶云深定在重阳节设局,那么在此之前,她就必须安排妥当所有的后路。四年前的疑惑尚未解开,还有关于楚尧手腕上那道咬痕。赵述是指望不上了,她只能寄希望于经历过四年前那一战的旁人。偌大的遂城,多加走访,必会有些无法湮灭的痕迹。白婴打定了主意,吃完饭小憩片刻,便跟着向恒去见那画皮师。 向恒早前将人藏在狗尾巷里,如今狗尾巷的俘虏尽迁城外,整整一条巷子,都静无声息。除了几只偶尔窜过的野猫这个区域,仿佛被世人遗弃了一般。屋舍破败不堪,残垣断壁和凌乱的碎瓦中,处处可见脏污的干草。热风袭来,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臭味。地面新旧交叠的斑斑血迹,亦在说明成王败寇的残忍。 白婴面不改色地穿梭其间,在向恒的带领下,二人来到街尾一间杂草丛生的宅院。摇摇晃晃的木门不承力,向恒一推,两道门扇便应声塌下,扬起无数尘灰。向恒用袖口挥散白婴面前的灰烬,当先入内道:“若羌,赛宁王,囚于此。” “你找他帮忙了?” 向恒点点头,停在了一口枯井旁。他给白婴递了个眼色,白婴不明就里地挑挑眉,向恒得到她的反馈,不由分说拎起白婴,毫无预兆地跳了井…… 白婴一声尖叫消散在了风里:“兔崽子,啊啊啊啊啊啊!” 眨眼过后。 身处井底的白婴吓得半死,当着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画皮师,痛骂了向恒一炷香。等她发泄完毕,这才凝神观察起周遭。枯井底下别有洞天,想来一开始曾有俘虏意图挖条通道逃脱,可惜没能得逞,是以井口窄,井下宽。 四方的墙面潮热且湿润,让人仿佛置身在蒸笼里,极不舒坦。阴暗的角落里,有一名鬓发灰白的老汉蜷缩成一团,头发乱糟糟地盖住了半边脸,看不大清是什么容貌。他脚边扔着几个喝空的水囊,衣衫褴褛,还有苍蝇不断在他身边盘旋。 白婴打量他片刻,扯下向恒腰间的水囊,随手抛了过去。 “知道我为何抓你吗?” “不知。”画皮师一动不动。 “是这样的哈。我晓得你是叶云深的人,不过呢,此番你落在我的手上,那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白婴稍稍一顿,摸着下巴自言自语,“等等,我这样讲是不是太像叶云深那种禽兽了?” 向恒站在一旁,心里轻叹了口气。 画皮师茫然地看着白婴。 “我且换个说法。”她蹲下身来,用上了亲和的画风,笑嘻嘻说,“我这儿呢,有几个问题,还有一桩事,想请你帮帮忙。” 画皮师冷道:“女君囚我已久,此番举动,不像是要找人帮忙。” “啧,我不就说句客套话嘛,你别当真。” 画皮师一脸无语。 “说是帮忙,实际上,我是在救你的命,这一点,你要明白。”白婴拍着手站起来,“你趁山鹰不在,冒死潜逃,想来是不肯再替叶云深卖命了。既然如此,事成后,我会给你一笔银两,派人送你离开边关,好生度日。只要你一日死守秘密,我允诺保你性命。” 画皮师深思半刻,抱着侥幸道:“女君要我做什么?” “简单,做两张人皮面具。” “什么要求?” “要求嘛……”白婴走近些许,嘴角笑意不改,眸中却是森寒的凉意,“我这后面的话,可就是秘密了。但凡你听了,倘使敢泄露半个字,我就……屠你全家,连一只鸡都不给你留。我这个人,说到做到哟。” 画皮师定定看着她。 隔了好一会儿,他仿佛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捡起地上的水囊,胡乱往嘴里灌。喝得见了底,他抹了抹嘴,说:“只要女君肯保住我一家老小的命,我此生,绝不出卖女君。” “好。甚好。”白婴眉眼弯弯,“这第一张面具,你需画得丰神俊朗些,万不可辱没了佩戴之人的气度。” 向恒心想:这是什么鬼要求。 画皮师:“……好的,小人明白。” “第二张呢……你见过定远大将军吗?” 此话一出,向恒当场变了脸色。 画皮师颔首道:“见过。没被叶云深抓去前,小人曾在遂城谋生,与将军有过几面之缘。不过那时隔得远,看不清楚,眼下脑子里也只剩大概印象了。” “无妨。你的大概印象,加一幅画作,足矣。稍后,我会让这小子将画像给你送来。这段时日,你且暂留此地,如今城中潜藏着山鹰,贸然转移,只会节外生枝。待面具完成,我再设法让你离城。” “好。” “最重要的一点,楚尧的人皮面具,你需做得真实,不能出现丝毫的纰漏。倒也不是我抨击你们的技艺,叶云深那些皮,惨白里泛着死青,一看就晓得是贴上去的,你能不能稍微做点改进?” “女君,这……” “怎么,做不到?” 画皮师皱紧了眉头,沉默须臾,如实道:“的确是做不到。女君你是清楚的,人皮面具究竟如何制成。此手法不光彩,十二个时辰一过,面具本身就会变得青白死灰,佩戴者需用厚重的胭脂水粉来掩盖。碰上深谙此道的人,很容易就会被察觉出易容。这一点,即使再妙手回春的画师,都难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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