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婴顷刻收敛了笑意。 画皮师怕她不信,详加解说:“叶云深手底下的工匠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若真能做到十全十美,就如女君所说,叶云深佩戴的面具,又岂会是那副德行?这世上,要真是让两个人断不出任何差别,恐怕只有一种法子。” “你说。” “不知女君可曾听闻,在前朝时期,有一个边远部族,名叫影族?” 白婴搜肠刮肚地想了想,认真答道:“不曾。闻所未闻。” 画皮师也并不感到意外,稍是组织了一番言辞,随即娓娓道来。 “这影族之人,生来具有改头换脸的奇特本事。只要他们想,能变成任何人的模样。包括声音、体形、五官。就连至亲之人,都辨别不出两者孰真孰假。” 白婴龇着牙道:“你是不是诓我读书少?” “小人不敢!”画皮师忙道,“小人的命还需仰仗女君,所言皆是句句属实。因这影族特性,前朝皇室,曾一度大肆抓捕影族之人,逼他们成为自己的替身,给王公贵族挡灾纳劫。慢慢地,影族之人越来越少,到了前朝末期,几乎销声匿迹。小人早几年因缘际会下,曾和影族之人有过几次短暂的接触,故此也学会了画皮术。他们认为自己的能力会带来灭族的祸事,便逐渐与外界通婚。后来生下的小孩血统不纯,大都成了普通人。这画皮一道,最早也是他们为自保而钻研出来的。” “这个部族,在何处?” “灭了。” 白婴差点就要拔出向恒的剑砍了这厮。画皮师见她急了眼,当机立断道:“就在奉安二十七年!小人也不知什么缘由,影族惨遭横祸,族人死伤殆尽。” “奉安……二十七年?”白婴晃神喃喃。 她趔趄半步,诸多陈年旧事和近来的见闻突兀地涌进了脑海里,泛黄的画面和虚无缥缈的声音如同一幕接一幕的折子戏,在她的眼前飞速翻过。她的思绪搅作一团,一时之间,依稀抓住了重点,可又好似什么都对不上。她快要被这感觉逼疯,头痛得仿佛要炸开来。向恒一把搀住她,着急地询问她的状况。白婴搡他一下,问那画皮师:“这世上,真有两个人,能一模一样?” “是。”画皮师斩钉截铁。 白婴痛苦地抱住头,最后的最后,所有画面,都定格在楚尧手腕的那道咬痕上。 她唯一可以确定的,那伤疤,确实是她九岁那年所留。 她忽然想到什么,眼泪猛地滚了出来。交代画皮师先尽己所能完成面具,而后白婴便要向恒带她离开。向恒不敢耽搁,揽住她的腰跃出了井口。他问了好几遍白婴怎么了,白婴都默不作声。她呆滞地走出宅院,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徐徐前行。向恒别无他法,只能默默跟在她身后。 白婴走得极慢,短短的一程路,便挨到了太阳落山。如血的残阳没入远处峰顶,苍穹上的艳色被浓墨吞噬。城中亮起了灯火,唯有这条小巷,在黑暗中拓落一层星月清辉。行至巷口,白婴忽而捂住胸口,屈膝蹲下。她瘦小的身板蜷作一团,双肩还在细微地战栗。向恒急步绕到她跟前,握住白婴的臂膀,压根儿顾不上断句,操着一口少女音道:“是不是药人后遗症发作了?今日为何这么早?” 白婴咬了咬牙,从怀里拿出一个精巧的银质小酒壶,哆哆嗦嗦地灌了一大口下肚。向恒见她还有要喝第二口的意思立马擒住她的腕子,急道:“你做,什么?喝完了,不要,命了?” 白婴抬眼看看他,眼皮子一眨巴,珠子般的水泽便淌在脸颊上。 向恒眉峰一拧,问:“到底,怎么了?” 白婴擦了把脸,却没止得住汹涌而出的泪。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也不嫌脏嫌臭,只是哽咽道:“你知晓吗,我当年被牺牲,实则是恨过的。整整八年啊,我都没等来他救我。” 向恒静静听着。 白婴道:“第一年,我受尽折磨,想的是再忍忍,兴许他就会来了。第二年,我说服自己,他只是还需要时间,攻破十六国。第三年,我对自己说,他不知道我还活着。第四年,我想,他有许多的无可奈何。到了第五年……我成了女君,他灭了八国,可是,战场相逢,他认不出我,他也从没想过,要来十六国,寻一寻我。那时,我好恨啊……恐怕连你也不知,我恨不得想让这红尘人世,沦为灰飞。” “白婴……” “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把这些恨意消化掉。楚尧他只是没想到,我能活下来罢了,他不是不要我……” “为什么,说这些?”向恒心疼得要命,当下就有念头去找楚尧拼生死。 白婴再抹了一次眼泪,深吸一口气道:“因为,我想,我可能恨错人了。” “什么,意思?” 她扶住额头,脸上已晕开了酒劲上头的淡粉色。 理了理思路,白婴道:“鹿鸣苑事发后第二日,我在楚尧的手腕上,看到了我早年咬出的一个牙印。你是清楚的,我被炼成药人的过程里,原先的容貌毁得差不多了,楚尧他认不出我,本也是情有可原。直到我上位,叶云深这鳖孙儿去找医家的人讨了一种生肌膏,才让我这脸得以重新见人。” “我知道。” “此事巧就巧在,我被叶云深俘虏前,常常替楚尧疗伤。可十三岁那年,我发现楚尧的手腕上,并没有牙印。” 向恒顿时怔住。 白婴继续道:“我问过是怎么一回事,彼时楚尧支支吾吾,说是用了生肌膏,方消了那牙印。怪我年纪小,信了他的鬼话,加之后来有我的脸做证,我也从未质疑过。现下想想,他一身的伤疤都不治,做什么偏治一道牙印,这不是前后矛盾吗?” “所以,你认为,有两个,相同的,人。一者是,影族,也是,八年前,牺牲,你的人?” “我不敢确定,这件事说起来着实匪夷所思,我也只是初步的推测。退而言之,如此一来,恰能说明,从奉安二十六年,到奉安三十年,楚尧为何会被叶云深压着打。而四年前的城破一战,若是同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前半段被打得哭爹喊娘,后半段打得别人哭爹喊娘?我以前断定是楚尧使诈,但那代价,不可谓不沉重。须知楚家军在那一役,折损了将近四成。如果,前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那就能解释得通,近四年的楚尧,怎么变得如此凶残。” 向恒沉默片刻,抓住重点道:“你凭,什么,判断,是谁,牺牲你?” “没法判断。”白婴摇摇头,“在找出所有真相前,这一切都不会有确切的答案。我不知道是不是当真有两个相同的人,也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楚家军内部又经历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变化,以及……他想屠城的真正缘由。我唯一清楚的,是现在都护府里这个人,的的确确便是幼年护着我的楚尧,那道咬痕作不了假。至于奉安二十七年,我更倾向于非他所为。一来,以他目前展现出的能力,叶云深当年破不了城。二来……若真是他牺牲我,他何必还要设局血洗鹿鸣苑?分明他第一个该恨的,就是他自己啊。” 向恒哑口无言。 白婴深深叹了一口气:“鹿鸣苑当夜,我一直想问,他恨那一百一十九人,为何不恨自己。可我怕说出口,便是无法弥补的伤害。现下想想,他所有的反常,大抵都是因为有人在那一年取其而代之。” “白婴。”向恒正色提醒,“当局,者迷,你在,误导,自己。你费尽,心思,替他,编造,完美的,借口,只是害怕,面对,你无法,承受的,结果。可万一,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呢?” 白婴站起来,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在喝与不喝之间挣扎须臾,末了,她还是惜命地把酒壶揣回了怀里:“糟糕,被你发现了。我的确很怕,事情的真相让我无法承受。万一,他不是楚尧怎么办?万一,他是个骗子怎么办?万一……我心心念念的人,早就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她仰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际。向恒想安慰她,可任何言语,俱在此刻显得苍白无力。 半晌。 白婴捂着额头痴痴笑起来:“早几年叶云深这鳖孙儿问我,我是哪儿来的毅力熬过药人之苦,没疯也没癫,他总以为,我是想着报仇……其实不然,我只是,执念太深啊……” “白婴……” 白婴闭了闭眼,呢喃道:“罢了,有朝一日,总会水落石出。时辰不早,你且回客栈休息。明日那两张人皮面具的事,便交予你。这世道善人不好找,恶人却很多,你瞧准了下手。若是有空闲,也不妨在城中多走动走动,看看有无山鹰的踪迹,顺带替我探查一下四年前的隐秘。” “那你呢?” “我?我也要去看看,这都护府里呀,究竟藏的是人是鬼。” “白婴。”向恒想说点什么,却又知晓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自己的话根本于事无补。 思来想去,向恒道:“那,我送你。” “别了,我想静静。”白婴摆摆手,率先扬长而去,没个正经的话音消散在了夜幕之下,“别问我静静是谁,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向恒嘀咕了一句无聊。见得白婴的步调尚算平稳,无奈之下,只得依了她的意思。 二人分道扬镳,白婴没走多远,便碰到间小酒馆。她今日的心绪起伏格外大,也不知是“长梦”本身不醉人,还是她的酒量渐长,白婴竟觉自己还挺清醒,能再喝半壶。有了这个错误的认知,她当真猖獗地又买了一壶酒。 于是…… 仅仅半个时辰后,白婴花重金,先向酒馆的老板买了个木梯。接着又花重金,雇了一名酒馆的小厮帮她扛木梯,小厮跟着她晃晃悠悠,逛了大半座遂城。直到五更时分,小厮实在走不动了,便拉着白婴问,她到底要干什么。白婴放空了一瞬,酒后的记忆不断徘徊在奉安二十七年,一开口就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劲儿地重复“他不要我了”。小厮心生不忍,误以为白婴受了情伤,遇到了负心汉,当即正义感膨胀,拍着胸口给他保证,要替她翻墙打那负心汉一顿,出口恶气。白婴想了想,点点头,然后就顺理成章地把小厮带到了都护府院墙下…… 小厮震惊地瞥了白婴一眼,二话不说,转头开跑。 白婴呼唤了他好几声,都没能阻止他那飞快逃命的步伐。最后实在没辙,白婴只得自个儿动手,架好木梯,手脚笨拙地爬上房顶。 主院的厢房紧挨着这道院墙,可距离楚尧的房间,还有好几丈。白婴一上高处,就醉醺醺地意识到,她只想到了翻墙入内,却没细思该如何下去。正值夜深人静,主居室内早已熄了灯,四下空无一人,连半个巡逻兵都不会经过。毕竟,在所有人的观念里,楚尧的武力过于逆天,根本不会有人主动翻他院子找死,具体情况,大可参见小厮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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