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向恒历经快九年的光阴,终于打消了要取代苏逸的想法。 比不过,他是真比不过…… 他这边有了正确的认知,白婴那边却越发糊涂,每次一觉起来,她都能沾沾自喜,炫耀自己是个天才,连梦里都能无差别绣花,还绣得比醒时好上三分。 对此,向恒想翻白眼而不敢翻,怕被他姐夫打。 苏逸则是无奈笑笑,然后特别认真地问:“只好了三分吗?” 白婴朝他甜甜地笑了笑。 到这月的十六,白婴晒着太阳打了个盹儿。大抵因她的梦境都是好的,她在睡着时,会显得格外平和,嘴角动辄就浮出笑意来。这一天,她便是被笑醒的。 彼时,两个大男人刚做好午饭,正琢磨着能不能喊醒她,就双双瞧见白婴“扑哧扑哧”地连笑了好几声,然后意犹未尽地睁开了眼。苏逸见状,蹲下身来,先握住她的手试冷热,触及掌心里的暖意,方放下心来,温声问道:“梦见什么了?如此开心?” 白婴坐直身子,揉了揉被阳光刺得发白的双目,忍俊不禁道:“梦见星天鉴那山羊老道,你可还记得?” 苏逸约莫猜到她在笑什么,摇了摇头,兀自也弯起了眉眼。向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满地瞅这两个人打哑谜。白婴好不容易抿唇止住笑,耐着性子给向恒解释道:“星天鉴,是梁国历代皇帝招揽佛道两家人才,为皇室祈福敬神的机构。说起来,也就是迷信那一套。奉安二十五年那会儿,我干了桩混账事,致使你姐夫替我背了口黑锅,在御花园里跪了三天三夜,不进米水。是吧,跪的那人是你,他不满你这么宠着我,你回府后还和你大吵了一架。” 苏逸颔首:“嗯。” 白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当时年纪小,不明白你为何那么气星天鉴那山羊老道,如今想来,圣心是要致你于死地。倘使换成他,多半真没命了。” 苏逸没吭声。 向恒听得懵懵懂懂:“什么,意思?” 白婴耸肩道:“那星天鉴里主事的山羊老道,昔年观星象,说将星主七杀,与凶星交汇,直逼紫微宫,将成国难之兆……”说到此处,她意有所指地瞥了瞥苏逸,末了,方继续道,“因这星象,老道撺掇皇帝搞死你姐夫。皇帝本就不愿让楚家军的名号延续第三代,但又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好死不死,你姐夫顶了那口锅,顺利让皇帝出了个阴招。十七岁的少年人,三天粒米不进,滴水不喝,换作寻常人,是不是早死了?也就亏得你姐夫骨头硬。” 向恒想了想:“所以,结果,如何了?” “结果,隔了三个月,你姐夫趁那老道出宫,半路上把人给掳了。” “杀了?” “没有。那人无实权,身份却极重,杀了不好交差。你姐夫直接把他扔进了一个尼姑庵的澡堂里。” 向恒无语。 白婴憋了半天,没憋住,又笑倒在躺椅上:“那时没有尼姑洗澡,你别误会。只是你姐夫提前布了局,无数百姓都看见那老道被一群尼姑用扫帚打出了尼姑庵。此后,那老道身败名裂,没多久就郁郁而终。” 向恒拿自己和他姐夫比了比。 十七岁啊…… 心机怎么能重成这样的?他难道就没有半点少年人该有的天真烂漫吗? 向恒默默地往后退,争取离他姐夫远些。 白婴笑说一句“亏你想得出”,而后,她望向远处山顶,目色变得辽远而恍惚:“我梦见你带着我,述哥,还有五哥,趴在那尼姑庵的墙头上,啃着才摘下来的新鲜果子,前仰后合地围观。述哥说,你这人啊,恩怨分明得紧,谁要是害过你,无论过多久,你都会把欠的债收回来。可谁要是对你好半分,你就掏心掏肺,即使是自己的命也不计较。宝贝儿,你那么看重我,是不是就因我入府的第一年,记住了你的生辰,给你煮了碗寿面啊?” 苏逸捏了捏白婴的手,没有回答。 白婴又问:“那如果我待你不好了呢?你会恨我吗?” 苏逸依旧没应她的话,只将人揽起,刮了刮她的鼻尖儿,道:“饭菜该凉了,用膳吧。” “好。” 九月十八。 白婴又做了一个梦,这一回,她却是哭醒的。 那阵儿苏逸在湖边洗衣裳,因着雪池寒气重,他便将白婴留在了木屋前。向恒在就近处练着剑,忽见白婴抹眼泪,忙不迭地过来询问。白婴呆滞了半晌,先问了苏逸的去向,继而茫然道:“我做梦了。” 向恒担忧道:“噩梦?” “不是。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梦。” “那你哭什么?” 白婴捂住眼睛,笑了笑。只是那笑格外勉强,倒比哭还难看几分:“我就是梦见,我在梦里,爱了他一辈子。” “白头到老的一辈子。” 她说完,看见苏逸端着木盆站在远处的灿烂阳光下,赶紧拍了拍脸,冲着他展颜。她眉眼勾得像新月,两道视线相撞,便有阴云自苏逸的眸底徐徐散去。 九月二十。 白婴自醒来就一直望着屋前的小树林。除却飞鸟振翅,那葱郁之间,再无别的动静。已至最后约定的期限,赵述那方始终没有消息传来。白婴心下不安,借着让向恒下山替她买话本的缘由,暗中让向恒回遂城一趟。苏逸对此不置可否,当日,向恒便离开了庵乐雪池。 这一走,向恒整整四日不见回转。 白婴不敢再服食流萤草,生怕睡着的时间越长,会错过任何风吹草动。她一断流萤草,整夜整夜地痛不欲生,又怕自己疯起来会做出难料之事,便每晚都让苏逸将她绑在床上。苏逸没辙,只得依着她。 到秋分结束,白婴决定离开山上,苏逸一反常态地提出替她去找向恒,白婴正好也想独自前去永岁山,索性答应了下来。 二人如常告别,苏逸在辰时离开,白婴则多逗留了半日。她把那方绢帕的绣活收了尾,原本是想绣两只比翼鸟,可惜只来得及绣一只,且她知晓,大部分还是她哥完成的。她将绢帕留在床上,收了她哥前两日浣洗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还把躺椅拖进了屋内。 山中天气变幻无常,她不想这些物件风吹日晒。 理好了一切,白婴环顾四下,平静地锁上了房门。她边走边揣摩去永岁山的路线,外头还有埋伏的楚家军,必会尾随于她,她得在路上把人甩掉。白婴沉思着刚入林,没走多远,树梢头蓦地一阵风动。她脚下一顿,仰起头看了遭飘落的叶片。下一刻,一个浑身是血的人猝不及防地出现,擒住了她的手腕。 白婴吓了一跳,片刻,她自上而下地打量着面前人。他深蓝色的衣料上满是斑驳血迹,高束的发髻凌乱不堪,缕缕青丝狼狈地垂散下来。脸上,眼睫上,均覆有鲜红的颜色,手里的长锋未收,还沾着风干的血。他抓住白婴的五指轻微颤抖,双瞳里蔓延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枯败之色。 白婴登时脱口:“你怎么了?为何弄成这样?” 向恒咬了咬牙,警惕地望了一眼周围,随即五指收紧,颤声道:“快跟我走。” 他连断句都来不及,白婴当即笃定发生了大事。越是这般紧急,越是不能冲动。她用出吃奶的劲儿把向恒拽回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你慢慢说,究竟出了何事?你得先告诉我,我才能思考对策。” 向恒麻木地看了看白婴,像是从白婴的眼中慢慢汲取到温度,努力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好一会儿,他道:“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要做什么。” 白婴清楚这个“他”是指谁,沉默须臾,问:“哪一桩?” “这次的遂城之计。你在都护府里伪装后遗症加重,联合我、老柳,诓他来庵乐雪池时,他恐怕就在将计就计了。” 白婴晃了一晃,脸色刹那间白得可怕。 被她猜中了,苏逸他……事事都在掌握里。 不知过了多久,白婴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遂城,出事了?” 向恒点点头。 末了,他像不肯多说似的,把白婴抓得更紧:“你的计划,失败了。这个人,是疯的,他不在乎牺牲任何人的命,下一步,还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举动来。白婴,我们走吧。” “述哥……是不是……”她说不下去,哽了哽,勉力道,“外围的楚家军呢?你和他们动手了?你身上的血,哪儿来的?” “没有楚家军,我一路上山,都没碰到任何楚家军。” 白婴远眺林子深处,摇了摇头:“他是……故意的。我们,走不了了。” 向恒听不明白白婴的话意,白婴已然矮声道:“你且回答吧。述哥他……怎么样了?外面,是何局势?” 向恒此番沉默了良久,终是启齿道:“遂城失守。暂代主帅一职的副将赵述,而今悬尸城楼上。” 白婴双腿一软。 向恒牢牢搀住她,挣扎一会儿,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盏,以及一把嵌着翠玉的匕首。白婴一看,转瞬红了眼眶,额头上青筋暴起,拼命地压抑着喉头哽咽,接过了这两样事物。 “这是……老柳让我交给你的。十六国行军中途,他携此物逃了出来,想赶来庵乐雪池。只是,叶云深在他身上种了蛊,我见他时,他已是弥留之际。我这一身的血,是他所留。” “我不是……不是跟他说过,让他不准做这蠢事吗?为何,他就是不听……” “他说,你当年救下不愿助纣为虐的他,赠他匕首以坚君子风骨,这四年之间,不敢有一日忘却大恩。今他将匕首奉还,万望后路珍重。他还说,你太年轻,在年岁上本与他家中闺女相仿,也该像他闺女那样,无忧无虑。” 白婴低头看着那盏琉璃,视野里尽被白蒙掩盖。 向恒还在道:“这盏中物可保性命,只是物引……” “别说了。” 白婴觉察到什么,阻止了向恒的话头。她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眶,转过身迅速把琉璃盏和匕首藏进了怀里。向恒正欲发问,却听一株胡杨树后骤起脚步声,踩碎了铺陈的落叶。苏逸一袭黑衣,负手慢行而来。向恒一见是他,目眦欲裂地横剑相向。他却视若无睹,走至半丈开外,依旧噙着柔和温润的调调:“阿愿,你在藏什么?给我看看,可好?” 白婴定了定神,示意向恒放下剑:“别做无用功,我有话与他说,你去一旁等着。” “白婴!” “去吧。” 她说得平和,向恒不得不从。待向恒走远,白婴迎到苏逸跟前,一仰头看他,忍了许久的泪水便禁不住狠狠涌出。 苏逸皱了皱眉,心疼地想替她擦泪,却被白婴偏头躲开。 两人相对静默须臾,白婴深吸一口气,道:“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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