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恒埋着头不说话。 白婴停顿片刻,又道:“等……一切结束后,他冷静下来了,你再放他离开。剩下的那张人皮面具,你记得交给他还有……我埋在地底的财物,地图我藏在以前王帐的床榻隔板里,你也一并给他。另外,我给你存了份娶媳妇儿的聘礼,放在日昌钱庄,银票也收在隔板中,够你将来风风光光地娶个心仪女子了。” “你让我,守着他,是想,将我,二人,一起,困住。” 白婴假装没听见:“其他的,就没什么好交代的了。我没求过你什么,今日……把我宝贝儿交给你,望你替我好好照料他。” “白婴……”向恒走近半步。 白婴茫然地收回视线,睇着向恒身后的马车:“我说那些话、做那些事,他兴许会开始恨我了吧。若是那样,也很好。”她学着勒住马转了个方向,“述哥说过,人死后,三年为期。如果第一个三年还不能忘记,那就,多等一个三年吧。总有一日,能释怀的。” 向恒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白婴夹紧马腹,策马离去。跟在她身后的,是埋伏在庵乐雪池外的五百精兵。 以前,尚有人护着她,她可以不会骑马。可以后,不会再有了。 向恒呆呆地在沙尘里站了许久,久到所有人影都消失在地平线上。最后的说辞,只在他自己耳畔回响。 “白婴,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奉安三十五年的九月末,梁国西北,战事突发。定远大将军“楚尧”,副将赵述,先后身亡。因决策失误,使仅有两万守军的遂城沦陷。十六国王君叶云深领兵入主遂城,以图三州计。 一时间,三州人心惶惶,遂城里,尸首遍地,无人收殓。楚家军失主心骨,由副将江安、王威率七万众,围住遂城东门,却久攻不下。梁国朝廷紧急派督军赶赴边关,绵江以南集结四万郡兵,欲驰援遂城。 白婴见到李琼时,已是二十七日的夜里。 彼时,她药人后遗症刚发作,在军帐里痛得犹如百蚁噬心。为了保持清醒,她不惜用匕首自伤。李琼怒发冲冠地掀开帘子冲进来时,白婴正用鲛纱裹缠着大腿的伤处。情势不同,他也顾不上礼数,径直走到案前,拔剑指准了白婴的喉咙。 他瞋目裂眦道:“妖女,我杀了你!” 王威和江安跟在后头,二人一人一边拉住李琼,急道:“老李,不可!” “为何不可!我早跟都护说过,这妖女不安好心。现在倒好,都护是如何对她的,她又是如何回报都护的!白婴,今日你若不说出都护的下落,我便将你的头砍下来,拿去喂那塞外的野狗!” “老李!”江安吼道,“你忘了都护交代过什么!” “我没忘!正是因为没忘,才更要杀了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李琼手里的剑一个劲儿地颤抖,双眼圆睁,泪意盈然,“白婴,我最后给你个机会,都护在哪儿?” 白婴狠狠咬了咬下唇,试图遏止住骨头里的深切痛意。她静默良久,方徐徐站起身,第一句话便问道:“李副将此时能自遂城而出,想来,是有密道通行。‘楚尧’让你交出地下城的图纸,诱叶云深来攻。既然是局,以他缜密的心思,断然不会截了自己的棋路。遂城两门严防死守,难以攻克,要在短时间内拿住叶云深,光凭你在城中接应,尚且不够。” 她想了想,点明二字:“突袭……我记得,最早的地下城通口共有四十九个,而东城外的风山涧,有两处。在同一个地方,设置两个出入口,岂不显得画蛇添足?恰好王副将与江副将又屯兵东门,由此可见,献出的图纸上,机关是做过更改的。而这更改,能使整座地下城,看起来更合情合理,是吗?李副将。” 李琼愣了愣。 其余二人也俱是诧异地望着白婴。 早前白婴说过她会助“楚尧”平定西北,实则他们从未相信。毕竟白婴这些年声名狼藉,看起来也更像不学无术的废柴,他们压根儿没想过,自家都护带出来的姑娘,原也非池中物。 趁三人都没回过神,白婴绕过桌案,走到王威边上。她目光郑重地扫视一圈,弯腰鞠躬道:“我这条命,不劳三位动手。如今时机已到,还请尽快收网捕鱼。晚一个时辰,城中百姓便会多一分危险。叶云深非善类,好屠戮杀伐,为生民之命,白婴厚颜,想求三位相助。来日三州云开月朗,自有朝廷督军带三王人头归京。如此,也好令汝等都护不至于落人口实,不至于受朝廷责难。” 江安表情复杂地看着眼前女子:“你是……为都护考量?你知道,他不会再牺牲你。” 白婴没答话,仍旧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王威叹了口气,扶她起身:“女……安阳姑娘……” “你们喊得不顺口,我听得也别扭。我这女君的身份,是摆脱不掉了,就勉强诸位,再多喊几日吧。” 王威苦涩地点点头:“以前老赵总念叨,世事弄人,我当他是文人的口水话看多了,时下方知,这四个字当真戳人心骨。女君深明大义,令我等钦佩。这一战,我三人愿听女君指挥。” “多谢。” 白婴又看向一直不说话的李琼。王、江两人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 半晌,李琼从怀里掏出一张图纸,重重丢在了案上。 “明日酉时,叶云深设庆功宴,可攻。” 说完这话,他转身就走。 白婴提高声音道:“三位既愿意助我,那我多说一个要求。” 李琼又要举剑:“你还敢有要求?” “是。”白婴闭了闭眼,“十六国降后,请诸位记得,莫要留我和另外两位王君的性命。” 九月二十八。 入秋的西北迎来了一场阵雨。还未入夜,穹顶上已是阴云密布。稀疏的雨点落在长街的青石板上,冲刷了一地惨烈的血迹。雨势渐大,那血便汇作细流,放眼整座遂城,处处猩红。 曾经热闹的市集此时万籁俱寂,偶有三两只乌鸦停留在路边的尸首上,肆无忌惮地蚕食腐肉。雨幕笼罩,方有些许百姓打伞冲进雨里,无声无息地翻过一具又一具被水浸泡的尸体,寻找着被战火冲散的至亲。 若是找不到,还剩一线的希望。 若是找到了,那压抑的哭声仿佛能将人心扎出一个绝望的洞来。 慢慢地,大街小巷,哭泣的人越来越多。酉时一至,从都护府里传出的欢庆乐声响彻内城,掩盖了长街上的悲戚与痛苦,好似一出格外鲜明的戏文,唱尽成王败寇,也唱尽了黎民如蚍蜉。 到得夜中,在那都护府内作乐的王君叶云深和王君姜宸,连带着上百位十六国重要将领,都醉得五迷三道。就在此时,城外响起了号角连绵。前一刻还在痛哭的百姓仓皇逃回家中,整齐的行军步伐在众人耳畔边响起。 十六国以重兵把守东门,原以为万无一失,却不料都护府内地下城的出入口突然涌出大批楚家军,前后夹攻,终成瓮中捉鳖之势。次日卯时,叶云深与姜宸被擒,这一场历时十一个昼夜的战事,以十六国归降而告终。 九月二十九,雨停,万物新生。三州百姓喜极而泣,捷报接连送上了朝廷。白婴自请入狱,等候发落。 九月三十,督军常清率江南郡兵至,分别严审三王。为安民心,常清领受圣意,定三王死刑,于次日斩首示众。因白婴主动坦诚药人之身,则改为绞刑。 这充斥着血光之灾的月份过去,便入了庚子年,乙酉月。皇历上写着,这日不宜出行,忌刀兵。 刚过巳时,菜市口便围满了乌泱泱的人群,万人空巷,都赶来看十六国的首恶伏诛。百姓们面色肃穆,守在行刑台下目不转睛,有的手里拎着菜篮子,里面俱是烂掉的腐菜和鸡蛋。等到日头攀到穹顶正空,常清携同楚家军三名副将,率兵押解三王而来。 白婴的囚车在最末,她仍旧穿着最初被她哥抓回遂城时,那件浅紫色的裙衫。大抵在牢狱中没受什么折磨,她看起来干干净净、得体大方,只是那发髻没有好好梳整过,显得散乱了些。她一入刑场,当即有百姓认出了她。 自打“楚尧”出事,白婴为撇清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曾叮嘱过赵述散布“楚尧”为她所害的谣言。那谣言传得沸沸扬扬,说白婴起初是装弱女子博得了“楚尧”的同情,后来暴露真面目,对“楚尧”痛下杀手。人们不会去探究这谣言的真假,他们只知,“楚尧”死了,白婴是害得遂城失守的最大元凶。 所有人的愤怒在那一刻几乎都集中在白婴身上,三个人刚被押到行刑的位置,白婴就听到底下一人一句“祸国殃民”“婊子贱人”,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三王的距离隔得不远不近,那姜宸五花大绑地跪在台上,还抽空瞄了眼脖子被套上粗麻绳的白婴,恨恨骂道:“喂不熟的白眼狼。” 白婴晒着太阳,心情倒是轻松,也反唇相讥:“瞧你这话说的,你久居西北,见过塞外的狼被收服过吗?啧,你的见识,还比不上三岁小儿呢。早点投胎,争取投个聪明胎。” “白婴,你尽管嘴利,马上你也得到地府去当长舌妇了。” “不亏,有老师和你这蠢货陪着,不枉此生。” 叶云深不大适应地顶着太阳,阴森森地笑:“小白,那只蛊,在你身上吧?” “老师说什么,我听不懂。” “嗯。我只是想告诉你,那蛊,甚是凶残,比起我体内这只,更要凶残百倍。一旦找到宿主,或许,只需一次血,就能解了你的药人之症。只是,你猜猜,那宿主会不会变得比我更恶心?更丧失人性?” 白婴抿了抿唇。 叶云深颇有深意地注视她:“柳凡应该跟你说了,那蛊的物引,是你的心尖儿血,能作解药的心尖儿血。”适时的一顿,他转而望天,“他真的死了吗?我怎么觉得,还没到他该死的时候呢?小白,这一局,胜负没分啊。如果有机会,你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替我看着,你最想保下的那个人,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我这条路上的。” “你闭嘴!” 白婴难得动了怒,后话还没说出,边上的姜宸看热闹不嫌事大,临终也要让白婴比他更难堪。 “凭什么让她活着?一个水性杨花的贱人,早知今日,我说什么也要把她活埋了。你们!”姜宸提高声音,对围在刑台下的百姓道,“不是骂她婊子吗?敢骂不敢砸啊?你们也不想想,要不是她用美人计勾引你们的大将军,又将其反杀之,遂城哪有这么容易失守?路边尸骨未寒啊,我和叶云深杀的人,一半都得算到她的头上。” 百姓们面面相觑,后方高台上的王威和江安猛地站起来,握住了腰间佩剑。督军常清端着一盏茶碗,还在悠闲地撇茶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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