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见状,朝常清作一辑道:“督军,刑场之上,不该由得罪犯如此喧哗。” 常清慢条斯理道:“狗咬狗,一嘴的毛。还没到行刑时,王副将你急什么。” “可是……” 常清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百姓们见朝廷命官不加阻止,一旁的姜宸还在煽动,很快就有人壮着胆子向白婴扔去了一把烂菜。白婴微微偏了偏头,却是避无可避,被正正砸中了面门。挡在百姓前面的俱是常清带来的江南郡兵,回首得到常清示意,甚至侧了侧身,给百姓让出打砸的位置。 失去亲人的仇恨铺天盖地,一时间全部招呼在白婴的身上。起初只是砸腐菜和鸡蛋,脏乱地挂在白婴的头发上、衣衫上。那些人脸红脖子粗地咒骂着,所有能想到的难听词汇,恶毒怨怼,通通用来形容白婴。在群情激愤里,夹杂着姜宸得逞而猖狂的笑,极尽讽刺和荒谬。 再后来,有人开始吐唾沫,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头,用力掷向她。白婴的额头被砸得红肿,蛋清黏黏糊糊地盖住了她的眼睛。她想,约莫这样也好。这样,她就不用看见,这令人心生绝望的一幕。 王威和江安数次请命常清主持大局,常清恍若未闻。到白婴一度痛到以为自己濒死时,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的李琼做出了个惊人之举。 他起身拔剑出鞘,猛地插在了常清身侧的高台之上。沸腾的人群骤然鸦雀无声,郡兵纷纷掉转矛头,指向李琼。王威和江安也同时一怔,由江安上前握住李琼的肩膀道:“不要胡来!” 李琼一把搡开他。 常清则是冷眼审视着这位牛高马大的副将,悠悠道:“怎么,李副将这是想反?” “士可杀,不可辱!”李琼高声道,“历来两国交战,败方国君未有受此奇耻大辱者,更何况,她还是个姑娘家!对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丢石头砸鸡蛋,以这种下作的方式发泄怨怒,不过是懦夫的行径!你们要是有那本事,当上战场厮杀,拿不起刀兵,就只能打骂一个无法还手的女人吗?” 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不该出声反驳。 常清心下有了计较,“砰”的一声放下茶盏,站起来道:“那本官问你,她是不是十六国的女君?” “是。” “本官再问你,十六国贼寇犯我边境,辱我国威,杀我大梁百姓,该不该千刀万剐?” 李琼默了默。 “那千刀万剐比起砸几粒鸡蛋,丢几颗石头,孰重孰轻啊?李副将?” 李琼冷冷一笑:“常大人饱读诗书,我李琼只是个大老粗,听不懂,也不想听你玩这些文字游戏。大人有胆将白婴千刀万剐,我绝无异议。但你今日若再想折辱白婴,那就得问问,我李琼同不同意!” “老李!”王威和江安异口同声。 常清登时喝道:“反了!楚家军这些年盘踞三州,如今是要仗着这一战之功,忤逆天威吗?!楚将军既已身死,尔等在此时更当谨言慎行。为了一个敌国女君,假如背上叛国通敌的名头,李副将想想,值不值当!” 在场的百姓兴许听不出常清的话意,白婴三人,以及江安、王威,却很明白,常清这是在借机打压楚家军。战事刚平,他就急着替朝廷收拢军心。如果不肯归心,那就用他口中的叛国通敌,来做几回杀鸡儆猴。 李琼握住剑柄,宁死不屈道:“我李琼参军,只服我该服之人,只做我当为之事。没有值不值当一说,只有想不想做!” “好哇!来人!给百姓开道,我大梁无数冤魂枉死战火中,本官今日就要看看,这份怨怼发泄在十六国女君身上,究竟有何不妥!” “你敢!” 一言出,两方人马即刻泾渭分明。外围的楚家军,刑场边上的郡兵,眨眼之间剑拔弩张。百姓们不敢动弹,王威和江安站到了李琼这边。姜宸还在一个劲儿地笑,若不是绑着他,他几乎想拍手叫绝。白婴亦是看得清局势,知晓这位督军是仗着“楚尧”不在,想趁军心不稳来立个威名,若任由这势头发展,恐怕他们三个还没死,楚家军就要血溅当场。 念及此,白婴出声道:“多谢李副将出言维护。今日承情,来生必报。只是我一个将死之人,也无需再争什么体面。” 李琼转头看了看满面污秽的白婴。不知怎的,他想起初见时没个正形的她,也想起蹲在厨房外一脸狡黠使诈诓人的她,还想起那一日,郑重鞠躬,说要这三州重归云开月朗的她。 不应该啊…… 她分明也没做什么恶事,还为这些人争来太平,可他们怎就……一味地要磨灭她眼中的光呢? 李琼不忍再看,挪开视线,掌中的剑未放下,闷着声气道:“时辰已至,常大人抓紧时间行刑吧。耽误了圣上交托怕常大人将来上奏本会连累了自己。” 常清看确然到了午时,也没心思再和李琼争下去。一令扔出,叶云深和姜宸当先殒命。白婴的绞刑慢了片刻,而就在这片刻之间,长街尽头,忽有马蹄急驰。白婴身后行刑的壮汉冷不丁轰然倒地。众人惊骇之际,齐齐朝后望去,待看清来者是谁,抽气声霎时此起彼伏。 “那……那是楚大将军?”百姓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琼、王威、江安三人先后惊呼:“都护!” 底下的楚家军们亢奋起来,有人喜出望外,有人泪洒当场:“是都护,真的是都护!都护回来了!都护没有死!” 刚才还肆无忌惮的常清双腿一软,半跪在地。白婴少了那根粗麻绳的支撑,也伏在刑台上。她埋着头,不敢去看苏逸。 素来敬仰“楚将军”的人们看见他重新出现,没有想象之中的欢欣雀跃。如今战争结束了,他们不需要英雄了。他们更想找到一个缺口,来宣泄失去亲人的悲痛。他没进入人们的视野前,白婴是这个缺口。而现在“楚尧”活着,却没有保护好满城百姓的这个念头,驱使他成了众人眼中的这个缺口。 至于他从前是如何护全西北三州的,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苏逸勒马停在刑台前方,除却他的兵,旁的人抑或畏惧,抑或怨愤。他不在乎这些人怎么看他,只是神情寡淡地扫了一眼滚落的两颗头颅,继而,他下马走上刑台,屈膝蹲在白婴跟前。他将她扶起来靠在身上,看着她满身脏污,心疼到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避开白婴的伤处,撕下一段衣袂,轻手轻脚地替她捻去头发上的鸡蛋清,再擦拭着她的脸颊。 白婴喉咙堵得发紧,直勾勾地盯着地面问:“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向恒关着你吗?” “他差了些。下一次,你得多派些人手。要选高手,人数还要多,记住了吗?” 白婴知他在逗自己,却死活笑不出来。她咬了咬下唇,敛眸道:“你就……不恨我吗?” 苏逸手上的动作未停,认真说道:“试过。恨不起来。若阿愿将我杀了,九泉之下,或许还会恨那么半刻,可你囚着我,你的心思,以为我看不穿吗?” 白婴再是说不出话来。 苏逸轻轻吹她额角被石头砸出来的口子,声音低沉了两分:“抱歉,是我来得晚了。” 白婴咬紧后槽牙捏他的袖口。 “别怕,这些人……再也伤不了你。” 她的双肩不受控制地战栗。 苏逸又问:“疼吗?” 这一句后,艰难筑起的屏障全数崩塌。她很怕,怕再也见不到他。她也很疼,疼得锥心蚀骨,疼得一腔赤忱尽显荒唐可笑。她脱力地窝进苏逸的怀里,拼了命地抱住他,沉闷的呜咽从齿缝里蹦出来,听得人胸腔揪作一团。苏逸拍着她的后背以作安抚,极富耐心地一下接一下。 有愤懑者见此场景,高声吼道:“楚尧,你身为遂城守将,战事发生时,你人在何处?眼下叶云深与姜宸已伏诛,你护着十六国女君,是要坐实被美色所惑的谣传吗?” “楚大将军为证自清,诛杀十六国女君刻不容缓!” “楚将军,你不要令我们失望啊!” 白婴想脱离苏逸的怀抱,苏逸轻轻搂住她,嘲讽道:“阿愿,你看,这就是人心。” 白婴哑口无言。 常清一溜小跑跪到二人丈余开外,哆哆嗦嗦地磕了一记响头,道:“将、将军还活着,下、下官喜不自胜。”抹了把汗,他继续道,“这十六国女君白婴,委实……委实声名狼藉,作恶多端,百姓对其深恶痛绝。今圣上有令,三王人头,缺一不可。还、还请将军即刻顺应天意、民意,将此女绞杀。” “天意?民意?呵……”苏逸笑了笑,云淡风轻地睨着常清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常清呆了呆,接着抹汗:“定远大将军、西北都护楚尧。” 苏逸不置可否,又问:“那你可知,她是谁?” 常清蒙了,脑子飞快地转了片刻,谨慎回答:“十、十六国女君白婴?” 苏逸没吱声,给李琼递了记眼神,李琼便将佩剑扔给了他。跪着的常清汗如雨下,苏逸护着白婴站起来,先是叮嘱三名副将:“守住东西城门,无我允许,不准任何人进出。” “是!” 末了,他再垂头睥睨常清:“答错了。她是吾妹,亦是……吾妻。” 此言落定,剑上寒芒闪过,地上的督军,顿时一命呜呼。尖叫声震耳欲聋,人群如潮水般退散开来。苏逸打横抱起白婴,在一片兵荒马乱里,他的说辞如同七月闷雷,炸开了梁国内战的序幕。 “天要你的命,那索性,就换了这天吧。” 这之后的事,已经全然脱离了白婴的掌控。她回到都护府后,药人后遗症当天就急剧恶化,一觉睡下去,几乎没能醒过来。遂城在这期间全面封锁,常清带来的四万郡兵,或降或杀,大部分归在了楚家军里。不满苏逸和白婴关系的百姓们,开始在城中各处闹事,要求诛杀白婴。苏逸没有表态,都护府上下便只能由着事件发酵。 军医们不停在主院里进进出出,想尽法子都没能唤醒白婴。众人更是断言,白婴的命数已不过十日左右。苏逸面上泰然处之,很快就把向恒召了回来,让他守着白婴。他自个儿偶尔会去厨房里,捣鼓白婴以前常做的香菇鸡蛋肉末面。 第一日,他还是把灶台给炸了一半,李琼、王威、江安齐齐站在外边,都不敢去劝他。等他端着一碗黑糊糊的玩意儿出来时,三人才对他说已处理好十六国的战俘,也搜寻了这段时日白婴待过的地方,都没找到他要的东西。苏逸恍若未闻,盯着手里的碗许久,然后递给了李琼,说:“你尝尝。” 李琼哽了哽,硬着脖子尝了一口,没忍住,呸出嘴,诚恳道:“好难吃……” 苏逸点点头,没说什么,径直离开了公厨。剩下其余三人对着那碗煮煳的面条,一筹莫展。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76 首页 上一页 68 69 70 71 72 7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