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愿指什么?” 白婴下细思量,这一桩桩一件件,当真是千丝万缕,难以理清。她闭了闭眼,从最初的源头说起。 “你何时晓得,我药人之身的隐秘?” 苏逸定定地看着她:“叶云深之血,能为你续命的事吗?” “……是。” 苏逸轻叹一息,再靠近些。若非克制,他便要一如往常般,理理她的发,将她拉进怀里。但此时此刻,他要认真回答她每一个问题。 “山洞外。” 白婴一怔。 苏逸解释道:“你既知我在太学里追踪术能令师者汗颜,光凭向恒的脚程,怎有可能甩开我。我未出现,一则,是要确定你的身份,二来,彼时敢相望,不敢相及。听到你和叶云深的关联,只是意外。” “意外……”白婴惨笑出声,“好一个意外啊。所以,你从那时开始,就在布局活捉叶云深。你明知道,朝廷对十六国三王,必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这是……要把自己往绝路上推。” 苏逸不置可否:“阿愿若不瞒我,我亦不会私下筹谋此局。” “我醒来的第二日,你问我打算,我曾提及诱使叶云深取道浮屠关,绕月盈河直奔永州,途中再经永岁山时,你便料到我的想法了?” “永岁山两峰夹谷,由河道干涸而成。地势狭隘,前后只一处山口可供通行。且因临近赫连、雁回两大山脉,经年刮西北风。风入峡谷,逢毒瘴之气,可以一人摧折万军。阿愿是这样想的吗?” “你……”白婴哑口无言。 苏逸眸色似水:“你兵法启蒙,还是我所授。你记得我说过的兵不重伏,我又岂会不了解你的所思所想?” “那……我囚禁画皮师,欲造成你假死之象,也在你意料之中?” “三州这四年稳如堡垒,也不仅是因我治军,放眼关内外,阿愿,你认为,我是如何了解民意,又是如何判断叶云深的动向?” 白婴踉跄了一下,苏逸探手要搀扶,被她大力甩开。后续的事,她已差不多能串联起来。 “所以,从向恒把画皮师带进遂城,你就知道了。你推测我要用你的假死造成都护府的破绽,引叶云深来攻。你促成我,甚至是配合我去完成这件事,是想活捉叶云深。永岁山的地势,谓隘形,敌先居之,盈而勿从。你有把握在那等境况下覆灭十六国的大军,可你不敢赌,能不能活捉叶云深。因而,你要把他困在一个更有进无出的地方,那就是遂城。” “是。” 白婴估计遂城里苏逸定是留有玄机,没有细问,只道:“我不明白……你让我在这与外隔绝,没有我的消息,叶云深怎敢贸然进攻?他深谙画皮一道,又岂会不怀疑那只是一具替死的尸体?” “阿愿……”苏逸极轻极温柔地唤了句,神色是如往昔的宠溺,语气却夹杂着无奈、不甘、酸楚和些微的失望,“你引我出城,与赵述合谋,使‘楚尧’薨逝,再让赵述暂代主帅一职,屯兵天掣峡,放十六国大军入永岁山,最后,你在永岁山以身证道。你的种种排布里,可曾算过我?” 白婴默了默。 “你又将我……放在何处呢?我分明说过,要你好好待在我身边的。你未将我算进局中,我这一局真实的目的,你又如何看得清?地下城为何启用?李琼去了哪里,你不曾好奇过吗?” 白婴咬住下唇,齿间几乎溢出血腥味。她的双手紧握成拳,掌心里的刺痛驱使着她保持冷静。 “柳凡能成为你的眼线,叶云深旁侧,为何不会有我的暗桩?引他入遂城,抑或覆灭十六国,素来只在我一念之间罢了。若一具尸体不够,那么,一名投诚的副将,加上遂城的布防图,以及一张地下城的图纸,又当如何?” “你……”白婴不可置信地后退半步。 苏逸便直直地向前一步:“你方才定是在想,我留在遂城里保证能活捉叶云深的玄机是什么,便是李琼。如今让叶云深活着已不再是我唯一的选择,阿愿,你可以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我,我会……杀了叶云深。” “我不死,梁帝可会放过你?这满天下的百姓,如何看待你?梁国内乱一起,生灵涂炭,你如何背得下千古骂名?” “我不在乎。” “那你可知,这蛊王会将人变成什么样?” “我亦不在乎。” “你做这所有的决断前,有没有想过……让述哥撤离遂城?” 苏逸顿了顿,坦诚答道:“没有。” 白婴两眼一闭,水泽簌簌落下,如同断了线的珠帘。 “他是你……一起长大的兄弟啊。那些随他驻守遂城的楚家军,也都是敬你重你的人,你怎……狠得下心。” “他们,的确是楚家军。最后的……楚家军。”苏逸一语道破。 白婴霎时怔住,听他云淡风轻地谈论那些被牺牲的人命:“赵述之死,是引叶云深入城的关键之一。此后,梁国内战难免,我也不能留下隐患。听赵述号令者,皆是楚兴国留下的老将,若未来战中割裂军心,再行处理,会比现在棘手。遂城此次一战后,跟随我的,便不能再称是楚家军了。” “只剩你这四年培植起来的心腹势力,对吗?”白婴捂住脸,沉闷地讥笑了两声,透明的泪就顺着指缝溢出来,好似怎么哭,都不足以宣泄此刻的情绪,“述哥带我去西山那一日,他与我说,那几年我们五人在京中,大抵就是他这辈子为数不多的好时候了。那人死后,他自己都泥足深陷,无法自救。可他总想着,他该再陪你一程,盼一丝转机,否则,在你眼中的世道,得多绝望,多磨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杀了他。” “不该死吗?”话是疑问,但苏逸漠然的声音,不带丝毫的起伏,“他,与那个人,昔年承诺会保护你,结果如何?” “在这场战争里,谁都不是幸免者!”白婴遏制不住地高吼出声,“我知道你疯,没承想,你会疯成这样!这边关三州,这万千黎民,倾覆热血何止我一人?为一己之私,值得吗?” “值得。”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斩钉截铁,没有后退的余地。 为此,他会不惜一切。 白婴失神地看着眼前人,痛心亦惋惜,那个与她说着于无所希望中获救的少年,到底是消磨在了斑驳的光阴里。 白婴步步趔趄,想笑笑不出。泪水干在她的脸颊上,她摇摇头,曾经熠熠生辉的双目渐渐暗淡下去,说:“你真是……无可救药。” 这是她生平对他说过最重的一句话。 苏逸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忽而将她拽进了怀里。 “那就……无可救药了吧。阿愿,就算要恨,也留着下辈子好不好?这一世,别留我一个人。” 白婴的眼中又被水雾笼住,浸得他的肩头湿了一大片。她一只手环住苏逸的肩背,隔了良久,附在他耳畔道:“我知道的,这病,早已入膏肓了。我其实一直都很清楚,我该做什么。我怎能……还对你有所寄望呢。” 至此一言,苏逸方心慌起来。他不允死别,也不会接受白婴与他的生离。他想说些什么,白婴却是矮声道:“我还有一个办法,全了这无解之局。” 利刃脱鞘的声音只在一瞬。然后,是恣意蔓延,无边无际的锥心之苦。 之所以只觉得苦,是那皮肉之痛早已显得无足轻重。 二人相抵的脚尖上,一滴接一滴,染了如樱般绽落的血。白婴空洞地直视着前方,感到那搂在自己腰上的力道慢慢消失。她以为,他会与她说几句话,或是交代以后,或是唏嘘恩怨纠葛。 可从头到尾,他什么都没说。 及至,白婴垂下沾满鲜血的手,哑着嗓子道:“如上了黄泉路,索性恨我一回吧。” 她哥也只是温温柔柔地应:“好。尽量。”
第二十五章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变数发生得太快,站在不远处的向恒从未料到,那一刀,会是白婴亲自捅下去的。 柳凡给她的匕首插在苏逸的胸口,人倒下之际,林中骤然风声鹤唳。四面八方涌出来数十楚家军,个个手持利刃,满身的肃杀气,恨不得把白婴生吞活剥。向恒跃至白婴跟前,手中招式亦是蓄势待发。 白婴恍若未察,蹲下来仔细查看着苏逸的伤。这些年她也不全是干啥啥不行,至少,在“杀人”这件事上,她颇有心得—— 常常为了在叶云深手底下救人,她知道捅哪儿看起来最致命,却又不是真真的要命。 她颤着手探了探苏逸的鼻息,声音不稳地冲向恒道:“找药……去,找长命草……” “现在……” “去!快去啊!”白婴声嘶力竭地喊,惊飞了无数林中的倦鸟。 她站起身,环视着眼眶泛红的将士们,竭力镇定道:“此事与他无关,还请诸位放行。要杀要剐,皆由我白婴一人承担。” “白婴!”向恒紧紧抓住她的手臂。 为首的几个参将怒目相视,紧握在手里的刀剑寒光凛冽。他们恨她入骨,想生啖她血,生食她肉。就在向恒都以为今日在劫难逃时,一名参将扔下了兵器。 “都护……”他红着眼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人,每一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都护有令,无论何等境况,要我等先护安阳姑娘的周全。” 白婴的胸口一阵绞痛,耳闻断断续续的刀兵落地声。 “都护的话,我等不敢不从。白婴,你可还记得,你在议事堂里,对着我们诸位兄弟发过的毒誓!你说过,你所图仅是都护平安,如有违誓,当万箭穿心!” “不敢忘。”白婴垂低眼皮,眸眶滚烫得厉害。 她先遣向恒即刻去找长命草,而后才对众人道:“我亦说过,他许边关清平,我必鼎力相助。到今日,我仍只图三愿。一愿‘楚尧’安康,二愿西北平定,三愿大战结束,诸位有命归家。眼下遂城失守,战事已至最后关头。” 白婴顿了一下,看一眼苏逸,咽下种种不舍与难过,再开口,语气已是铿锵有力:“若众人……肯再信我一次,诛灭十六国首恶当日,我必还尔等一个完好无损的西北都护。未知诸位,敢不敢给我此次机会?以参军时赤子热血,随我共同了断这三州乱局。” …… “这一别……算了,多的事我也不嘱托了。我这会儿才发现,我多半是长了一张乌鸦嘴。让老柳回他的药王谷去,他躺在了这西北,尸骨无存。我以为述哥能活得长长久久,替我看着他些,结果述哥挂在了城墙上……说起来,害死述哥,我也有份。” “白婴,错不,在你。” “不重要了。战争是死亡,亦是新生。现下我也想不出别的地方,十六国大军冒进,内部必然空虚。你且带着他去往我二人初识之地,先……将他锁着吧。他身上的伤,你有处理的经验,我倒是不担心。”白婴骑在马上,目无焦距地注视关外的苍茫黄沙,“只是,若他伤好,你须谨防他闯出。他这人,地狱都走过几趟,我也不晓得你能不能困住他。实在不行,每日你掐着分量,给他喂点迷药之类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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