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柴桑看着九歌缠满纱布的胳膊,问出了这句废话。 九歌闻言一愣,随后又扯出一丝笑:“不疼。” “怎么受的伤。” 九歌苦笑道:“学艺不精,合该有此一遭。” 九歌的每个字都扎在柴桑心里,她从来都从自己身上找问题,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身上。 见柴桑久久不说话,九歌便说道:“大人若没什么事,我回去了。” “好。”柴桑看着九歌出了门,不知道想问什么,却总感觉有些话没有说出口。 她比他想象中要冷静,好像这一个月,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像他知道的,她从来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营救张勤这件事,虽然最后目标达成,似乎应该欢喜,可实则柴桑这边吃了个暗亏。 他自信慕容柏舟和南昭容都是难得一遇的人才,尤其慕容柏舟出自将军世家,却在一伙流寇手上没讨得半点便宜,自己还受了伤。 若不是九歌找得慕容诀出马,他们怕是连这伙贼人的踪影都找不见。这说明,世上没有不出世的天才。 本来柴桑计划,赶在今冬,在澶州征兵,正好让柏舟他们在军营历练,他也可免了无兵可用之苦。 可如今义父南面称孤,他异姓封王,在开封的这些天,恰恰让他知道,他固然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成为别人的眼中钉。此时不知有多少人盯着澶州,为了不给义父添麻烦,他不得不谨慎些。 他可以暂避锋芒,但不能让美玉蒙尘,柏舟留在澶州,于他自己而言,并无多大裨益,他盘算着,如何给他更大的助力,让他这只鸿鹄上青云。 他思来想去,朝中熟识的,他信任的,能答应他请托的,只有李彦明了。 于是几天后,慕容柏舟带着柴桑的信去了开封。 九歌这些天以养伤为由,住进了乐安谷上的小宅子里。 南昭容去过一次,给她带了些吃食,看样子九歌是打算长住,东西一应俱全。 这个宅子的存在在府里已经不是秘密了,只是府中人口简单,大家也很有默契的不提,也没有人会去追问宅子的来处。 九歌在这里已经住了三天,她此前从未一个人生活过,如今在这里,劈柴是她,做饭是她,盈盈灯火,清粥小菜,白日在院中坐看枯木,任冬日暖阳打在身上,晚间看星辰拱月,凉风入怀,清透无暇。 原来在深山之中,读圣贤书,虑天下事,如父亲,不是真清净,掏空心事,周身齐全,不忧外物,心无所求,才是真出世。 她当然不是真清净无为,当日出谷,她对南昭容说的话,言犹在耳,她不信命,她信人定胜天,所以她才到澶州。 她只是要想明白一些事,一些有关柴桑的事。 她发现,她确实喜欢上了柴桑,世间没有一个男子能如他一般,如星,如月,如清风,又如石,如木,如山川。 懂她桂花浸信,懂她话中的刺。 以前在柴桑面前,她能逞口舌之快,恣意轻率,无需顾忌,但现在不同了,他有娇妻在畔,她不得不有分寸。 她在找寻和平衡这种分寸感。 她是不会离开澶州府的,她与柴桑如何,是他二人的私事,简单说,是不能因私废公,敞开来,是她心里明白,她来澶州府,不是因为喜欢柴桑,而是,她也有未竟的,想要努力的事业,所以她也不会,因为一点尴尬、难过和不甘就轻易离开。 难的是,怎样抑制她的心动,在看到他走来时,看到他说话时,看到他笑时,看到他若有似无的关心时。 这太难了。 太闷了,冬日封闭严实炭火又旺的屋里。 她推开窗,像前几日那样,想迎一丝冷风入怀,清一清烦扰的思绪和杂念。 可是她看到了柴桑,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今夜没有月亮,天上还飞着雪,而他站在那里,黑黢黢的夜里,雪白的夜里。 柴桑也没料到九歌会突然打开窗,她开窗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逃,双脚却被钉进了地里,扎扎实实。 两人都没有说话,说什么呢? 就那样彼此看着,像多年未见,像在描摹彼此的眉眼,刻画彼此的线条,将对方化在眼睛里。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柴桑心中默念着这句诗,他多希望,他是那个夜归人,哪怕天寒白屋贫。 而九歌,也明白了木簪上“夜归人”的含义,想他刻下这三个字时,脑中所想也正如今日这般。林沐曾问她,他是否有承诺,所以夜归人,便是承诺吗?即使后来,轻诺必寡信。 如星,如月,如清风。 如石,如木,如山川。 如花娇艳,如泉清冽。 如竹傲然,如云难摘。 “天冷了,关好窗。”终于,柴桑还是挤出了一句。 九歌看着他,手迟迟未动,其实她想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想请他进来,为他除掉大氅,抖净身上的雪,擦干被雪浸湿的头发,拉他坐到小火炉前,递给他一杯暖身的热酒,但最后脱口只是一句:“雪天路滑,下山当心。” 九歌关上了窗,背对窗站着,她不想回头,也不想离开。 厚厚的积雪松软绵密,人走在上面,是没有声音的。 良久,九歌轻轻地将窗推开一条小缝,外面已没有了身影,她披了件衣服,打开门走出来,走到柴桑站过的地方,借着雪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留下的脚印。她虽没有回头,但脚印告诉她,他停留了多久。
第17章 北方的冬天是漫长的,一旦开始下雪,一场雪一场寒,山上积的雪会留存整个冬天。冬至一过,数九便开始了,九为极数,是至阳之数,又是至大之数,至阳意味着阴气的消散, 数到第九次,寒气到了头,九尽桃花开,便是春深日暖了。 目下正是四九,所谓“热在三伏,冷在四九”,三九、四九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他不明白为什么即使冒着严寒,义父也要把玉娘送到澶州来。明明马上就要过年,他之前跟义父说的好好的,年前肯定会回开封。 “会不会有人不想让王爷回开封过年。”王朴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引得众人侧目。 “或者,换句话说,是不是有人不想让王爷回开封。” 不想让他回开封,会是谁?他回开封,碍了谁的眼? 说来也是讽刺,九歌现在才觉得,柴桑不同了。他封王时没觉得,他娶妻时没觉得,只要他还在澶州,他就永远是一州刺史,永远是柴桑,可现在,他觉得他不同了。 这种改变,来自于外界,他人在澶州,但已经有人把帐算在他头上了。 “其实封王时,王爷就该有所察觉。” 他是有所察觉,义父在前朝也曾做到枢密使,掌军政大权,那时有青哥儿、津哥儿在,府中来往的达官显贵并不对他这个所谓义子多有青睐。 可自他封王之后,众人待他的态度便暧昧起来,其中缘由他也清楚,无非是眼前义父膝下无子,他们要争权夺利,自然要找好工具,一个是他,一个便是郭崇。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王爷的太平日子要结束了。”王朴心有感概,连他也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虽然未曾涉足朝堂,但受父亲的影响,九歌对朝堂之上这些鬼蜮伎俩深为不耻:“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王爷便是凌云木,待有一日直插云霄,纵是远在天边,皇上也能看得见。这些小人的伎俩,不必挂怀。” 九歌这话,柴桑听着很是舒心,他正是这样想的,义父有此举动可能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而并非对奸邪之人听之任之。此时他要坐得住,更要行得正,坐得端。 王朴倒是对九歌的话有些吃惊,他原先以为她只是读了不少书,人聪明,有些鬼点子,但如今看来,更是有一番难得的气度。 “九歌说的对。” 听到王朴对自己的肯定,九歌心里暗暗有些开心,毕竟她知道,王朴的学识,再给她十年她都未必追得上。 “王爷不必挂怀,做好眼前的事便可,个中缘由,我会想办法再打听。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王妃要来了,可阖府上下,似乎没有一点准备。” 柴桑是没有准备,他一回来便扑在政事上,南昭容和九歌他们又都有伤在身,他原先计划开了春再去开封接人,哪知义父突然要把人直接送回澶州。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方才他们聊的话题,林沐并不太懂,也插不上手,但是说起柴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偷偷瞄了九歌一眼,还好,神色如常。但他现在看着王朴直发愁,柴桑与九歌的纠葛,他不会一无所知吧。 王朴方才说,大哥的太平日子要结束了,依他看,若是那个大嫂知道大哥与九歌的事,怕是全府的太平日子都要结束了。 虽然在开封,很多人都夸褚家女贤德,可是有哪个女人愿意看男人在婚姻里心猿意马,不,比心猿意马还糟,是心有所属。 他真是操碎了心。 其实现在来澶州,玉娘心里也是不大情愿的。 她想在开封再多待一些时间,嫁到梡州后,她已经三年没有回开封,这次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从她心底来讲,其实惊魂未定,她只想待在开封,待在家人身边,安安稳稳、平平静静。可她没想到,在家住了不过两个月,父亲就和皇上做主,将她嫁到了晋王府。 没什么情愿不情愿,三年前她出远门还是前往梡州,如今她又一个人只身前往澶州,在外人的眼里,这是一段好姻缘,再嫁的女子能配得良人,还身份显赫,实属难得,在她父亲眼里自然也是,可于她,倒没有太大区别。她的事,她总是做不得住。 可她明白她应该感谢父亲,没有父亲,就没有她的衣食无忧,不是父亲,她便无法在兵荒马乱中保全自己。 玉娘的车驾到澶州城下时,林沐已在这里等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玉娘。其实完全不必,但她还是从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亲自道谢。她一身青色的衣裙,衬得人更加的端庄稳重,脸上挂着和善的笑,丝毫没有长途奔波的倦意。对于林沐的打量也并不生气,只是语气温和地问他,王爷怎么没有来,他说明原因之后,她便又上了车。 见过本人之后,这位高门贵女,果真如坊间所传,气质温婉,目前所见,与大哥确实般配。 玉娘在车里端坐着,随马车穿过澶州大小的街道,她没有掀开侧帘看,心中的紧张压过了她的好奇。之前在李家,上面有婆母,她只要循规蹈矩,家中事务不必她过于操心。可晋王府不一样,晋王府没有女眷,她去了得把这个家当起来。 吴叔和方婶儿一大早便起来准备,就是为了迎接这位开封来的王妃。等到林沐出发去城外后,吴叔更是在前院来来回回的走,担心错过一丁点儿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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