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和孩子呢?” “她们先回王府安置了。”郭玮点点头,后又说道:“明日一定带她们进宫来,我还没见过历哥儿呢。” “是。”柴桑应着,扶着郭玮坐下。 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一会儿就到了晚膳时间。郭玮留下柴桑用膳,宫女端上来两碗汤饼。 “尝尝。”郭玮端起碗向柴桑示意。 柴桑夹起里面的面片放到嘴里,对他来说,煮的有些软了。 一碗热腾腾的面片下肚,柴桑额头起了些许微汗。又坐了一会儿,便出了宫。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有些微凉,却没有寒意。柴桑打马走在街上,街边酒肆不时飘出阵阵酒香,耳边充斥着推杯换盏的吵闹声。 此刻他什么都没想,心里格外的轻松,路过不知谁家的后宅,有桂花的香味透过院墙溢出,“冷落无声湿桂花”,他突然想起这句诗,还有后面的“不知秋思落谁家”…… 他突然想起,澶州的府中,树下还埋着两坛桂花酒,来的时候忘了带上。 这不是九歌第一次来开封,只是儿时的记忆湮没在岁月里,不属于她。晚饭过后,她一个人在后院里四处走着,这是早已养成的习惯。虽然对晋王府不熟悉,但是她白日里走过,不至于迷路。 柴桑回到王府里,正好迎面撞上了四处闲逛的九歌。 九歌被突然蹿出的人影吓了一跳。 “是我。”柴桑一出口,九歌才安心下来。 夜里的王府很静,柴桑清晰地听到九歌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又不带灯笼。”话一出口,柴桑心头涌上一种熟悉感。 “是王爷神出鬼没,每次都吓到我。” “是你心不在焉吧。”柴桑回击到:“又在想什么?” “想开封的房屋贵不贵,能不能住得起。”九歌玩笑道。 柴桑先是一愣,然后无奈地说:“给你涨月俸。” 他知道九歌要搬出去住是必然的,在澶州时他们师兄妹二人就在外住了,回到开封,也万不会住在王府。只不过当下初来乍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而已。 “那多谢王爷了。” 柴桑还想再说点什么,九歌抢白道:“我困的很,就先回去了,王爷也早点休息。” “好。”下一刻九歌就不见了踪影。 柴桑突然觉得,她越来越像风一样,让人抓不住。 他回到玉娘房间,玉娘正抱着历哥儿在房间来回走动,想要哄睡他。见柴桑进来,给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轻声些。 柴桑蹑手蹑脚地走近,看着玉娘怀里的历哥儿,轻轻戳了戳他软乎乎的小脸,细腻的柔软的触感透过指尖直抵心头,柴桑的脸上爬满了笑意。 哄睡了历哥儿,玉娘主动跟柴桑提起回娘家探望的事。 “今日义父还提起你和历哥儿,明日咱们一起去宫里见了义父,随后你安排即可。” “谢过王爷了。”玉娘听完心里十分高兴,她都一年多没见娘家人了,不知她那小妹,长高了没有。 “谢什么,早些休息吧。”说着柴桑就要走。 “王爷今日不在这里歇吗?” “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理,你不必等我,先睡吧。” 玉娘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柴桑总是有处理不完的公务,有时她也会好奇,他究竟真的有那么忙吗?身边伺候的人有时也会多一两句嘴,尤其是她的奶娘。 不过她不在乎,她有历哥儿就够了。 柴桑到了书房,打开窗,双手枕着胳膊躺在了榻上。雨已经停了,天还阴着,今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看着窗外,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么,只觉得舒适、惬意,没有闲事挂在心头,这种时候,十几岁以后就少有。 可是好景往往不常在,柴桑刚到开封两三天,郭玮就病了。 柴桑进了宫,太医已经诊了脉、开了药方,郭玮刚刚服了药睡下。 “前日我过来,看着义父还好好的,怎么今日……”柴桑把总管大内的李苇叫到一旁,悄声问道。 李苇警惕地四下看了看,才小声对柴桑说:“皇上……病了有一阵儿了……” 柴桑闻言皱起了眉。 “这事只有我们几个亲近的人知道。”李苇语气里透着难过:“皇上就是撑着,不管前夜多难受,第二日也坚持早朝,大臣们的奏章,一份没落下。” “皇上坚持着,是因为王爷还在澶州,王爷不来,皇上不敢倒下。” 听了李苇的话,柴桑心里很不是滋味,难怪义父屡屡催他回开封,但一次次都没别的缘由,说来说去只是说想见见他,见见历哥儿。是他太粗心,没有多考虑,若是他早些回来就好了。 柴桑正正檐下与李苇说着话,便看见不远处有个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 “是秦王。”李苇略微侧过身,不动声色地对柴桑说。 待郭崇走近了,柴桑拱手行了一礼:“三哥。”郭崇是郭玮兄长的儿子,在家里排行第三,柴桑与他也算是自幼相识,从小唤他一声三哥。 “回来啦?叔父怎么样了?”郭崇是个武人,不懂客套,说话从来不转弯。 “刚吃了药睡下了。”柴桑答道。 “太医怎么说?” 柴桑刚准备回答,李苇抢先一步说道:“说是染了风寒,歇息数日便可。” “那就好。” 听闻郭玮无恙,郭崇眼见放松下来了,他与柴桑虽然相识,但一个多年在外经商,一个常年在外打仗,两人并不算相熟,自然也没有太多话要讲。于是索性告辞:“既然叔父睡下了,那我改日再来。” 待郭崇走远了,李苇问柴桑:“皇上想必也睡不熟,不如王爷进去坐坐?” “也好。”柴桑没有犹豫,由着李苇开了门,随后进了郭玮的寝宫。 关于郭玮的病情,李苇对他和对郭崇说的并不相同,他虽然感到诧异,却也知道是不能问的。如今静静地坐在这里,想来如果没有义父的授意,李苇是不会这样堂而皇之的给出两套说辞。 柴桑隐隐觉得,郭玮已经在心中下了某种决定。 果然,郭玮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旨封晋王柴桑为皇太子,着令即日起入住长乐宫。圣旨一下,满朝哗然。 郭玮没有和任何人商量,事先也没有任何征兆。 柴桑和郭崇,一个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义子,一个是同宗同源的侄子,二人同时封王,同时外调,同时回开封,郭玮在二人之间,一直是不偏不倚,全天下的人都在猜测,郭玮到底属意于谁,百年之后,又会传位给谁。 没人想到,他的抉择来得这样快。 柴桑也没有想到,郭玮就在他面前拟了这道旨,然后随即让他搬到宫中,监国理事。更没有想到,郭玮这一倒,再也没起来。 随后的两个月里,柴桑和玉娘几乎住在了福明宫里,柴桑在一旁处理各地呈上来的奏疏,有时郭玮醒了也会问几句,但终是精力有限,大抵都是柴桑在拿主意。 夫妻二人亲侍汤药,连晚上都守在床边,不曾回去,更是把历哥儿全然交给奶娘,全心全意服侍郭玮,只盼着他的病有好转的迹象。 可是天不遂人愿,日子一天天逼近深冬,天渐渐寒冷,太医说,若是熬过了这个冬天,就有了盼头。可是尽管柴桑日日守着,还是没能把郭玮留住,腊月二十六,还有四天就要过年,郭玮永远留在了明德三年的这个寒冬。 弥留之际,郭玮将郭崇密宣入宫,在榻前,亲眼看着他对柴桑行了君臣之礼才放心离去。 郭玮,生于草野,起于行伍,幼年失孤、失怙,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戎马一生,于乱世之中,南面称孤,诛权臣,保社稷,安民生,扶大厦之将倾……然而在柴桑眼里,义父躺在那里,通体写着两个字——孤独。 在柴桑人生的前十几年里,对义父印象最深的画面,就是微弱的烛光下,姑母为他打包行装,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全家送他启程,这样的画面一直持续到姑母离世。 义父与姑母虽然恩爱,但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始终是聚少离多,义父常年孤身在外。后来前朝事成,义父在开封终于有了居所,能够回家吃口热乎饭,然而好景不长,刘昂容他不下,屠戮满门。 后来,即使义父如愿血恨,即皇帝位,深宫之中,高位之上,他也是一个人直面风雨。他这一生,有过父母,有过荣耀,也有过妻子和儿女,可最后,依旧是孑然一身。 按照郭玮遗言,纸衣瓦棺,不树不封,金银美器,一概不用,棺木入土,随即除服,民生已是艰难,他不愿再多费民力,但他临终之际,死死抓着柴桑的手,嘱咐他一定要将自己与先皇后合葬,所谓“生同衾,死同穴”,他挂念的,只有姑母。
第29章 短短两年多的时间,柴桑经历了从郭府义子到晋王,再到皇帝的转变,这是这个十几岁就在外贩茶的少年没有想到的际遇。 在郭玮灵前扶柩即位,册立玉娘为皇后,先前义父的张妃为太妃,料理了义父的身后事。忙完这一切,在正月开封无月的夜里,柴桑一个人静静坐在大殿的台阶之上,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袭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开始像义父一样,走在孤独的路上。 他成了名义上最尊贵的人,可放眼望去,偌大的一个皇宫,都是陌生的面孔。环顾四周,群狼环伺,以本朝当下的国力,实在令人难以安寝。 前路漫漫,回顾身后,随行者寥寥无几。闭上眼睛,脑海里是离开澶州时父老的不舍相送,是他十几年来的一路所见,是难以计数的颠沛流离、哀鸿遍野。 在一步一步走上皇位的路上,他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若能登临高位,一定要改变这个世道,可这一日终于到来,他首先感到的,是重如千斤。 从此,他不再是一个个体,他的每一个决定,甚至每一句话,每一种情绪,都关乎别人的命运,甚至操控别人的生死。 这种对他来说,空前的、巨大的权力,让他有些害怕,他成为了一个权衡者、裁决者。可正是有了这种权力,他才能有能力改天换地。 义父在位两年多,很多事情都在渐渐走向正轨,但当前的情况还是太糟了,从朝堂到民间,混乱、萎靡,充斥着颓丧和失望,几十年了,人人都希望世道能变好,可世道还是一天天更糟,人人都不相信世道能变好。 他从官想到民,从吏治想到战争,从开封想到天下……需要去做的事情太多了,他心里明白,今晚想再多、再宏大、再浩瀚,明日一睁眼,还是得一件一件来。 他叹了一口气,或是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他去找了九歌。 见到柴桑,九歌有些意外,可实际上,她等了他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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