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明一席话后,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大家都是带兵打仗的人,自然能体会到长平之战的那份惨烈和遗憾。 柴桑端起身边的茶盏,徐徐浇在地上,脚下可能就是四十万赵军将士的埋身之所。 众人见了,都纷纷效仿,茶水一杯,敬千年前的四十万英魂。 各人散去后,柴桑回到营帐,心里却难以平静,便又一个人踱步出来,谁知走着走着,竟走到了丹河边。 他在河岸边蹲下来,掬起一捧水,微凉,虽然天黑视力受限,但此处的水似乎与别处并无什么不同。 如果不是李彦明今日所说,谁会知道这条河曾经淌过四十万将士的鲜血,而千百年过去,这条河滋养的子民,依然为战争所苦。 四十万,这个数字萦绕在他的脑海,史书上一姓之荣辱,提笔一个数字下却牵涉了几十万家。 人生一世,何其短暂,所依者,父母、子女、好友、亲族,而贫病、战乱又往往使人分崩离析、妻离子散,一代一代的人背负着这样的命运循环往复,这是对的吗? 他要改变这一切,他再次感受到了肩上的千斤重担,他要改变这一切。他要这世上的人,不再因为贫穷而受辱,不再因为战争而受难。 翌日,大军接着南行,酉时刚过,远远地看见前方地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 “什么情况?”林沐嘀咕了一声,不等众人反应,留下一句“我去看看”,待众人反应过来,已经策马跑出好远。 不一会儿,林沐便回来禀报柴桑:“陛下,本地知县在前方接驾。” 柴桑听后一阵疑惑,这一路上他都不曾告知沿途官员行踪,怎的走到此地,会有本地官员等候。 “照常行进。” “是。” 待走到了近前,好一派场面,为首的几人穿着官服,后面跟着一些衣着华丽的耆老,两侧是鼓吹乐手,之后又是几排的村民。 柴桑还未下马,为首的官员提起衣摆跪下说道:“小臣参见陛下,陛下英明神武,出师大捷,护我一方平安,本地百姓感激涕零。” 出迎的诸人随之纷纷下跪,齐呼:“万岁万万岁!” 柴桑赶忙下了马,直接从官员身边经过,走到人群中间,扶起一名耆老:“老人家快请起,大家请起。” 官员见柴桑没有理会自己,丝毫不觉得难为情,自己起来又凑到柴桑身边:“陛下,小臣已备下了薄酒,就在这赵家庄里,陛下一路舟车劳顿,属实辛苦,这都是臣民们的心意。” 赵家庄?柴桑突然想起,他北上时曾在此地停留,去过村子里,难怪会在这里等他。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柴桑问起自己的姓名,官员脸上乐开了花:“小臣梁苏安,是本地知县。” “梁大人有心了。”柴桑面无表情地说。 “臣惶恐,陛下折煞小臣了,这都是百姓们的心意。”梁苏安言语里满是讨好。 “是吗?”柴桑的话充斥着寒意。 不知梁苏安是全然没有听出来,还是硬着头皮上阵,依旧谄媚地继续说道:“臣绝无虚言,陛下击退梁军,百姓们都自发为陛下庆功呐!” “好,那就去看看百姓们的心意。” “陛下这边请。”梁苏安赶紧在前面带路。 柴桑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众将说:“诸位安排妥当之后,一起过来。” “是。” 几个月过去,柴桑再次踏进赵家庄里,却发现此地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坍塌的墙圮修缮一新,杂草能看见剪除的痕迹,原先崎岖不平的小路也变得平坦开阔。 若不是此地还叫赵家庄,实在无法令人和先前的记忆联系在一起。看来梁苏安,确实费了一番功夫。 在梁苏安的带领下,柴桑走进了一处宅子,在这样荒凉偏僻的村庄,这样一处宅子的出现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即使梁苏安已经下了大力气让赵家庄旧貌换新颜,这处宅子依旧与此地格格不入。 “修这宅子,花了多少钱?”柴桑摸了摸门上的朱漆,手上登时有了红色的痕迹。 “这宅子是原先就有的,小臣只是带着百姓修缮了一番,并未花费多少,再说,只要陛下住的舒心,臣等就算散尽家财,也是值当的。” 说这话时,柴桑看着他,梁苏安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全然低着头,毕恭毕敬。 院子里倒也雅致,种着些花草,干干净净,只是细一看,土色都是新的。 进了大堂,柴桑刚坐定,梁苏安随即让人奉上了茶。 “今年新上的茶叶,陛下是懂茶的,还请品鉴品鉴。” 自柴桑端起茶盏,梁苏安的目光就没从柴桑身上离开过。 柴桑抿了一口,这茶滋味浓醇爽口,自是不同一般,但他还真叫不上名字,于是放下茶盏,看着一脸谄媚的梁苏安:“你这茶,宫中的也比不上。” “陛下自然是值得最好的,这茶是臣的友人托人送来的,臣地位卑贱,享用不得如此好茶,如今奉给陛下,也是物得其用。” 品过了茶,梁苏安又请柴桑到后堂休息,柴桑没有应声,他也只好一直舔着笑脸陪着,幸好此时诸将都来了,才缓解了他的尴尬。 坐定之后,宴会开始了,两列舞女鱼贯而入,丝竹声起,舞女翩翩起舞,柴桑却不曾抬眼,众将看见柴桑的反应也纷纷正襟危坐,不敢放松。舞女跳舞的间隙,一盘盘珍馐被传上来,然而柴桑的脸,却越来越黑。
第38章 最终柴桑还是没忍住,拂袖而去。 梁苏安一头雾水,陛下途径此地,他好吃好喝招待着,有什么不对?于是跟在柴桑后面不停地喊:“陛下?陛下?”一边喊着一边就要追出去。 林沐眼疾手快,赶紧拦住了他:“陛下只是一路劳累,心情不好,你在此地好好候着,兴许陛下明日一高兴就要宣召你!” 梁苏安欣喜非常,对林沐的提点非常感激,当下就拉着林沐的手开始称兄道弟。诸将看着陛下不悦,也不肯多留,纷纷离席。 九歌一路跟出去,柴桑走得快,步子又迈的大,九歌跟在后面,又不好出口喊,只能紧追慢赶,直到柴桑帐门前才追上。 本以为柴桑黑着脸出来,此刻定是怒气冲冲,然而当九歌看到柴桑的正脸时,却发现柴桑非常平静。 “把赵望悄悄带来,不要让其他人看见。”柴桑附在九歌耳边说。 赵望?九歌一脸茫然,军营何时有这个人? “赵家庄那个孩童,找他父亲的。”柴桑小声提醒道。 “哦。”九歌不得不佩服柴桑的记性,只是有过一面之缘,过去这么久了,期间发生了多少事,他居然还记得一个孩童的名字。 九歌凭着记忆找到赵望家,却发现附近有人来回的走,还四处张望,显然是盯着赵家,赵家祖孙两个有什么可注意的,这其中必然有蹊跷,九歌不敢轻举妄动,便又折回去喊来了柏舟。 柏舟一看情形,二话不说就翻墙进去,不一会儿便带着赵望爬了出来,赵望虽然没见过柏舟,却不觉得害怕,听说是大周的皇帝要找他,以为自己的父亲有了消息,心里高兴得紧,登时就跟着柏舟出来了。 一个破落的村子一年也见不着几个生人,他对九歌当然是有印象的,见到了九歌,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张口就问:“是我阿爹找到了吗?” 九歌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赵望不要声张:“先跟我来,陛下在等着你。” 赵望点点头,一路上心里很是期待。 见了柴桑,依旧是脱口而出:“陛下找到我阿爹了吗?” 看着赵望期待的眼神,柴桑很希望自己能回答他“是”,可是事与愿违,虽然对面只是个孩童,但是柴桑不想骗他,遗憾的摇了摇头。 赵望眼中的光一下就消失了,柴桑想出口安慰他,却又不知怎样开口。 “没事,爷爷说,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听着赵望自己开解自己,柴桑和九歌无意识地对视了一下,打心底里心疼这个孩子。 “陛下,听说你打了胜仗,以后我也要当你的兵。” 柴桑起身,朝赵望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脑袋,温柔地说:“当兵打仗可不是好玩的事,爷爷只剩你一个人了,留在家中,好好照顾爷爷。” 听完柴桑的话,赵望陷入了沉默,柴桑说的对,从小爷爷就待他好,事事想着他,如今爷爷年迈,他不能丢下爷爷不管。 “不过,眼下倒是有个立功的机会……”九歌趁热打铁,说完后与柴桑相视一笑,这应该不算哄骗孩子吧。 “真的?”赵望又来了兴趣。 柴桑点点头,然后问道:“赵家庄怎么突然变样了?” “我就知道陛下你肯定会发现的!”赵望兴致冲冲地说:“好多天前,他们说陛下打了胜仗,要把陛下引到我们庄子来。” “他们是谁?”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九歌还是配合着问道。 “县里来的人,知县老爷和他的人。” “然后呢?” “修了墙,铺了路,还新建了大院子,运来了好多花。” “还有呢?” “给村子里的人发了新衣服,发了粮食。” “发了衣服和粮食,你们高兴吗?” “高兴什么啊,衣服不让弄脏,说陛下走了就要收回去,米一粒都不能少,少了要赔十倍。” 果然,赵望的话印证了柴桑的猜测,这个梁苏安是典型的投机取巧型的官员。他出征经过此地时,作为知县,他并没有前来拜见、没有提供任何资源,那时他不知道自己在赵家庄停留了吗? 但得知他大捷后,却倚着赵家庄的由头,极尽所能地奉承巴结,展示自己的忠心,这前后对比,便是这世上所谓的为官之道吗? 柴桑心里有些难受,经此一役,他看到了军中的缺陷,也看到了地方官的不足,更看到了眼前看不到头的漫漫长路。 那厢林沐只是因为与梁苏安搭了几句话,他便顺着杆子往上爬,硬是塞给林沐一名舞女,嘱托她好好伺候他。 林沐自是不敢应下,头也不回地就往军营走,想甩开她,那名女子完全跟不上他的步伐,但紧赶慢赶,一路小跑着不敢停下,林沐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说:“你回去吧,我不需要人伺候。” 那女子默不作声,只是一点点拉近与林沐的距离。 “你不必跟着我,回去吧。”林沐再次说。 女子却跪在林沐面前,趴伏在地上:“将军,请可怜可怜奴,如果奴此时回去,梁大人定会觉得奴无用,不知会怎么责罚奴。” 林沐心里是极不情愿的,若是带回去,他也没法同大哥交代。但是看到这衣着单薄的舞女,就这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自己,又觉得可怜,梁苏安本就是小人一个,他若真的让她回去了,她不定要遭什么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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