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边有卖书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的,热闹极了。 我们才走过一条街, 哥哥就把我推到一个小摊前, 朝着书生作揖, 请他给我画一幅画。 我抱着一只猫儿,不情不愿地坐在树下。 书生工笔精细, 画画的时间很长, 我在那儿困得直打瞌睡。 实际上我不喜欢别人给我画像。 不过, 难得看到哥哥这么有兴致,我便强撑起一个笑脸,把猫儿紧紧地抱着。 这小东西可能才断奶不久, 小爪子挠得我怪疼的,一开始还扭来扭去, 慢慢就乖了, 爱上了我挠它下巴。 不挠它, 还往我手掌心蹭着, 喵喵、咪.咪地叫。 本少爷只好勉为其难地搂住它,挠挠它的下巴。 哎,真可爱啊。 书生把画送到我手上的时候,我闻到一股浓浓的杏花香味,问了才知道,原来这纸张被杏花精油浸泡过,难怪要卖那么贵呢,比我二少爷专门定制的纸鸢还贵。 大壮看着画,憨憨地笑: “二公子笑起来有梨涡,怪甜的,这要是个姑娘家,燕京城的公子哥们怕是都要被迷得神魂颠倒……” 我嘴角一抽,拳头硬了,“你再给老子胡说?” 大壮抱头鼠窜。 哥哥站在春光里,笑着看着我们。 一切的平静,在那一天被打破。 那一天,华清公主病逝。 听说她走的时候,谁都没有见,只把哥哥叫到了床前,说了许久的话。 哥哥走出来的时候,一脸平静。 “想知道吗?” “什么?” “母亲对我说了什么。” 哥哥说,他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厚厚的帐子隔绝了他的视线,她依旧像公主一般肃穆庄严,不可接近,却没有一个母亲的慈爱。 哥哥只能听见她的声音,她没有什么感情地说,“明尧。此时此刻你的心情应该很是沉重吧。但是,这是你的必经之路。或者说,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我们来到这世上,终有一日会经历至亲的离开。你应该为我的死而感到开心,因为你又少了一个软肋。” “当你的软肋被尽数拔除,你将无坚不摧。” “明尧,今后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要恨。太过浓烈的情感,会困住你,让你得不到解脱。但是你记住,你这一生,都要保住明家,保住皇室。皇室必须姓姚,明家也必须忠于皇族。” 她近乎是残忍地宣布道,“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为自己而活,你要承担起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不要像你父亲,耽于情爱。太过于执着某件事或某个人,不过是作茧自缚,到头来他又得到了什么呢,还不是一抔黄土。” 我甚至能够想象华清公主是以如何冷酷的口吻,如何淡漠的语气,与他说这番话。 “我的儿子,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到。” “从今往后,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娘。” 哥哥复述着,眼里慢慢黯淡了下来。 就好像被抽取了所有生机。 他问我,“嘉树,世上真的能够有孩子因为失去了母亲而感到高兴吗。” “我真的很想问问她,到底把我当成她的儿子。” “还是她这一生中最杰出的作品。” 他看上去像是喘不过气来。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华清公主把作为一个母亲的慈爱,倾注在了我的身上,但是对于哥哥,她是压抑着感情的。 我不知道那份感情到底是不是爱,如果是有爱的,她怎能绝情到那种地步。如果没有,那我感受到的都是什么呢…… 我想,如果她知道一直以来,她给哥哥带来那么大的痛苦,她也许不会在弥留之际,对哥哥说出那样的话了。 我抱住了哥哥,用我瘦小的身躯,现在的我除了这个什么都做不到。 我知道这一刻,我们都是失去了娘亲的孩子。 哥在发抖。我拍拍他的背说,“哥别怕,以后我保护你。”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不论是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扔下你的。” 很快这个机会就来了。 那场灭门之灾来的那样快。 但我并不想把那称为灾难,那更像是一场新生。 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的,就算活过了那天,以我的身体情况,也很快就会死去。我可能会死在牢狱里,可能会死在流放的路上。 我能做的,唯有期盼来生。 可来生是多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如果有活下去的办法,谁不愿意尝试呢? 总是想要再多活一天的。 可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华清公主也是预料了这一天的到来吧,所以她才会对我那么地好,她对我的爱里是掺杂了怜悯和愧疚的。 我一直都知道。 那一天我换上了哥哥平日里经常穿的那件衣裳,那一刻我感觉我好像真的做了华清的儿子,不是公主的儿子,而是她的儿子。 我对哥说:“哥,我这条命一开始就是给你养着的。” “我知道公主对我的好,都是为了今天。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知道。” “明嘉树。” 哥哥难过地看着我,我很难形容那个眼神,总之不像一个仅仅八岁的孩子。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看着我的眼睛说: “你要长大啊,你长大就知道,不是这样的,你没有必要为了我……” “可是哥,我长不大啦。” 哥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擦了擦眼泪,笑着说,“如果有来生的话,我想做母亲亲生的孩子。” “我肯定比你先出生,比你块头大,比你有学识。” “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我就去揍他。我要是打不过的话,你可得帮我。” “长大以后,你要找个弟妹,再给我生个大侄子,他会喊我大伯。我带他去放纸鸢,带他抽陀螺,带他骑我的小红马。就是你送我的那一匹。” 哥又哭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爱哭,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该怎么安慰他,只好说,“或者下辈子,我们一家人全做乌龟,就可以活好久好久啦!” “……” 火焰灼烧的时候,我陷入了一场梦境。 在梦里,我已经实现了那个幻想,我看到了长得很像哥哥的一个小子在骑木马,摇摇晃晃,一前一后,可神气了。 哥哥揽着他好看的妻子站在旁边。 他们是那样地幸福。看到他们幸福的样子,就仿佛是我得到了幸福。 【完】 嘉树死前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清明时节,他携着妻子,来到了一座墓前。这里面埋葬着一具小小的尸骨,那一年,他仅有八岁。 不远处是华清长公主的陵寝,明徽的墓穴也在其间,他们同穴而眠。 而明嘉树身为庶子,是没有办法葬入皇族陵寝的。 所以只有这座坟,孤零零地伫立在这里。 明嘉树的墓旁种着一棵橘子树,那是嘉树生前最爱吃的水果。 除了橘子,他还很喜欢吃甜食,有一颗牙就是吃甜的吃坏的,不得已拔掉了,那段时间说话都漏风。 清明时节总是细雨纷纷。一道颀长的白衣身影,沉默地站在树下,望着那座孤坟。 他想起,白仲祺的神医谷中,种了各种各样的果子树。 其中自然也有橘子树。每到收成或是临近收成的季节,他就会去摘很多橘子吃。 吃到胃痛不已,还是往嘴里塞。 全子衿一度认为,这是师兄想出的最新自虐的办法。 最后,他因为吃了太多橘子,导致一闻到酸甜味的东西就想吐。 这件事他省略了前因,当成笑话讲给蓁蓁听,惹得蓁蓁笑个不停。 蓁蓁笑,他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里便有一些湿润。 他们那个时候还什么都不懂,也都还来不及懂,便经历了生离死别。 所以嘉树去世之后很多年,他一直都没有办法走出来。 可人总要有办法安慰自己。 遇到蓁蓁那年,他十四岁,已在人间度过了六年的光阴。 可他没有教导过任何一个孩子,自然不知道男孩有男孩的教法,女孩有女孩的教法——他已经远离世俗太久了。 就连瞿越都开始担心,“家主你这么教导蓁蓁小姐,就不怕将来她嫁不出去吗?” 白雨渐闻言,只是望着那片竹林,轻声说道: “如果教导她长大,只是为了让她嫁给一个庸俗的人,侍奉公婆,一言一行都在别人的眼光之中,被教条所缚、被女戒所训,甚至还要为了那个庸俗的夫君张罗纳妾。生存的意义只为了他人香火,最后也顶着别人的姓氏,离开这个世间。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是谁。那么,我又何必将她带在身边。” 他说这番话的语气,就像当年华清轻描淡写地说出。 你应该感到高兴。 奴仆的戒尺压在他的背上,阻止他靠近,甚至摸到那青色罗幔的一角。 戒尺几乎碾碎了他的脊梁骨,他吐着血,也没换来母亲的最后一眼。 此生再也得不到的东西。 他不想让那个孩子再经历一遍。 这种永远得不到的感觉,到底有多痛,他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她应该有温柔的母亲、严厉的父亲。或者严厉的母亲,温柔的父亲。 他以少年之身,肩负两种角色,总是力不从心的。 他时常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 这些往事,再度提起,原来竟只是寥寥几句。 人人都有不堪回首的过去。 她听罢,皱起眉头,看向了他,“看来小时候,兄长对我的爱答不理,其实并不算什么。” 他遮住她的眼睛,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神情,嗓音轻柔,“不是的。你的过去也值得重视,你受到的伤痕,都是真实存在的。人与人的经历,并不能够拿来比较。蓁蓁,我从未设身处地为你想过,我自以为给你的就是好的,却不知道你没有感受到……我原不想让你遭遇不幸,可,你所遭遇过的不幸,竟然全部由我带来。” 他说到这里便停住了。她却摇了摇头,把手覆盖在了他的手背上,肌肤相贴,体温互换,“我们只是没有同时抵达一个地方。你一意孤行,想要去的那座岛,与我想要去的,是相反的方向。就算你想要到那里去,你也应该叫上我,我一定会跟着你去——在深思熟虑过后,依然选择跟随。” “因为我爱你。” 白雨渐久久未动。 他的母亲、他的弟弟,都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那颗种子,让他很早就抛弃了对死亡的恐惧,甚至对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忌讳,产生了向往。 同时他对人间烟火,也丧失了很多用心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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