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和怀风哥哥也很喜欢,小时候想要养猫儿,可是父母都不让,我们便偷偷地养。”岑雪默默说着,道,“公子以前住在宫里,应该也不能养吧?” 王玠不答,说道:“猫儿不能吃太多甜食,下次要喂,喂些馒头、馍馍就好,要是方便,可以喂小鱼干。” 岑雪讶然,想起先前喂的那盒糯米酥,脸色一时惭愧:“抱歉。” 王玠不说什么。 岑雪斟酌措辞,又道:“公子很懂猫儿,可是襄王殿下教的?” 王玠手指不停,竹篾从他修长的手指间飞快掠过,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 “襄王殿下在府里收养流浪猫狗的事,我小时候也有听过,那时候就很向往,可惜始终没有机会去看看。”岑雪声调温柔,“公子能与我说一说,那座小楼里的故事么?” 王玠垂着眉眼,淡淡道:“忘了。” 岑雪沉默,看出王玠并不想提及与襄王有关的往事,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指上,许多疑惑攒在喉咙里,却难以再开口窥探。 修理完竹背篓后,王玠往肩后一背,举步往外。岑雪跟出来,看见危怀风站在水井旁,袖口挽着,手上残留水渍,似刚洗完碗。 “如何?”见王玠无视外人径直离开破庙,危怀风走上来问岑雪。 岑雪摇头:“殿下不太愿意提及襄王。” 危怀风理解,看一眼金鳞,叫他把洗干净的陶碗拿回庙里,接着又往王玠离开的方向看:“他要去哪儿?” “下山吧。”岑雪猜测,“他没提。” “跟一会儿。” 危怀风猜想王玠要么是入城,要么是去一趟山下的赵家村,打算先跟一会儿。岑雪点头,沿着草径外庙外走,侧目时,看见危怀风被井水冻红的双手。 “冷不冷?”岑雪反应过来时,关心的话已问出口。 危怀风看过来,不说什么,摊开手掌给她,像是要她摸一摸的意思。岑雪眼睫微动,也没说什么,抬手握住他的手,那手掌厚而硬,果然是冷冰冰的。 “也帮我捂一捂?”危怀风有意无意的,听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 岑雪鬼使神差:“……嗯。” 危怀风笑,撤开手:“逗你的。” 岑雪握住不放,一拉一扯间,两人倏地顿住。岑雪看着眼前被冻得发红、冷硬似铁的手掌,看见那黑里透着红的皮肤,凸在手背上的淡紫色筋脉,以及微微弯曲的、嶙峋的指节,心头倏而一颤。 “……无妨。”岑雪垂下眼,声音压得极低。 危怀风没再说话。 岑雪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捂住他,两人的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拢在一块,有令人心悸的力量。 危怀风看在眼里,突然反手,把岑雪的两只小手一并拢住。
第85章 下山 (一) 大股寒意从手背袭来, 袭入胸腔里的却是令人战栗的炙热,岑雪一震,抬头, 看见危怀风琥珀色的眼眸, 那眼里像是有一张网, 要把她彻底网住。 岑雪的心一下乱开, 不及躲闪, 危怀风侧开头, 牵着她往前走, 她空出的另一只手落下来,肌肤沁凉,残留着他手上的水渍。 “他听你提起襄王时,是什么反应?”危怀风开始聊正事, 仿佛刚才那一下不过是错觉。 岑雪抿着唇瓣,平复少顷,才道:“不算排斥, 但是不愿多聊,我问他襄王以前收养流浪猫狗的事,他只说‘忘了’。” 危怀风眉目微动, 默默思索。 想是心虚,被他牵着走在山里, 很快不再有先前帮忙捂手的意味,昨天并肩携手时的那种恍惚感再次袭来,岑雪不敢沉溺,又不想挣开, 于是也开始聊正事:“我看他听我提及襄王时,眼里似有痛色, 当年那件事,他心里恐怕并没有释怀,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出山,与你一起为襄王报仇?” “不是说烧了蛋,怕跟着我造反丧命?” 岑雪往前方看,冬风吹拂草木,王玠的背影掩映在树后明灭的晨辉里,孤孑静默,她心里忽有所感,道:“可我觉得,殿下不会是那样贪生怕死的人。” “哦,”危怀风眼神微动,也看向那一抹灰旧的背影,“那在你看来,他是个怎样的人?” “世人说襄王有仁心,乃是先皇诸多皇嗣里最善良的一位,我以前并不认识殿下,但如今看见他,总是想起昔日被人盛赞的襄王。他们一母同胞,相伴长大,想来本就相似,再者,他以前为西羌一役长跪御前,如今沦落荒野,仍不失怜弱之心,‘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岑雪回想王玠所作所为,诚恳道,“如你所言,他的确是一位君子。” 危怀风垂睫,眼底暗流涌动,似在攒积勇气,然后道:“那你认为,他会是让这天下重获太平的人吗?” 岑雪微怔,思及如今四分五裂的江山,以及那背后势同水火的各大势力,很快明白危怀风这一问的背后究竟是何意图,手指收拢,要往外抽,危怀风反握更紧,以一种不让她逃走的气势。岑雪抽不开,被他拢住,后知后觉他掌心已火热。 “抛开个人情感不论,他与庆王,在你看来何人能做这天下的君王?” 岑雪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与他谈论这样的话题,颦眉思忖,道:“殿下心怀慈悲,体恤民心,是能让天下人安身立命的贤者;庆王胸有韬略,励精图治,若能问鼎天下,或能开大邺承平盛世。” 危怀风失笑:“不选?” 岑雪低声:“我说过,我没有选择。” 危怀风沉默,想起她上回在芦苇丛外拒绝他的情形,坚持道:“若是可以有呢?” 岑雪鬓旁的发丝被风拂乱,她视野倏而模糊,眨了眨眼,道:“没有‘若是’。” ※ 王玠今日没有入城,下山以后,往西一拐,进了赵家村。 天晴云淡,日头已爬上树梢,照耀着枯败的枝叶与萧条的村落。岑雪很少来乡野,以前在书上读前人写的田园诗,以为乡村总是有种“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的美,今日一看,才发现比起恬淡悠然,此处更多的还是荒凉破败。 譬如那颓圮的土墙,贫瘠的田地,以及高低不一、破旧肮脏的茅棚圂厕,散发着牲畜与排泄物的冲鼻臭气,让人没法大口吸气。明明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村里却没多少人,偶尔一见,也是衣衫破旧、驮儿抱女的村妇,手臂挎着破竹篮,挨家挨户地敲门赔笑,仔细一听,竟是在讨粮。 岑雪、危怀风跟在王玠身后,保持大概十丈远,看见他走了一户人家,院门已有个跛脚的男人在等待,看见他来,笑着把人往屋里引。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三五成群的孩童,大声嚷嚷着“隔壁老王来喽,隔壁老王来喽”,往那户人家门口凑,被坡脚男人回头呵斥走了。 危怀风不再往前跟,驻足在土墙前,岑雪跟着停下,看着那群一哄而散的孩童,从先前那一声声“隔壁老王”里听出明显的促狭意味,正不知何意,旁侧忽然传来一人冷笑:“啧啧,又来了,这回居然是赵老六亲自把人接进屋里,这家人,可真是脸都不要了!” 岑雪回头,看见门口倚着个瘦削妇人,眼盯着王玠消失的方向,满脸讥诮不屑。另有两个邻居挨着她,也是语气鄙夷:“谁说不是,前次被人撞见的时候,吴氏就在屋里哭了一晌午,那会儿她才刚出月子吧?身体那么虚,也能折腾?亏他赵老六人模狗样的,以前还以为多疼媳妇儿呢!” “为那点钱,这种腌臜事也干得出来,呸!” “可上回不是说没干见那不得人的事,是给吴氏瞧病去的?赵老六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总得要点脸面吧?” “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要什么脸面?至于什么瞧病,一听便知道是借口,他一个臭流氓,会瞧什么病?以前隔三差五来村里同柳寡妇厮混,干的那些龌龊事,谁人不知?那时候柳寡妇还说他俩清白,说那姓王的是个君子呢,你信吗?” “可怜柳寡妇前脚刚走,他后脚便找了新人,这德行,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 非议声不断传来,岑雪眉心深蹙,便欲上前理论,手腕倏地被身旁人抓住。危怀风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抬头,往那群村人看去一眼,想是目光太凌厉,那帮人脸色悻然,掉头散了。 “别听他们胡说,王大哥是个良善人,心肠很好,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一人在身后为王玠辩解,岑雪、危怀风回头一看,来人面黄肌瘦,后背驮着个熟睡的孩童,怀里也抱着个襁褓,手臂上挎着破旧的竹篮,竟是入村时看见的那名挨家挨户敲门的村妇。 “以前他帮衬柳姐姐,是因为他从衢州逃难来时,饿倒在村口,是柳姐姐接济了他一碗稀粥,他是知恩图报的人,与柳姐姐从未有过逾矩的事。”村妇解释着,微凸的眼眶里闪烁着微光。 岑雪动容,道:“夫人是柳氏的朋友?” 村妇颔首:“贱妇周氏,家住村东,与柳姐姐家相隔一墙。我们常在一起作伴,她与王大哥的事,我都知晓的。” 想是先前闹的动静有些大,这会儿,旁侧一户人家也推开了篱笆门,一位鬓发苍白的老妇捧着几根玉米棒走出来,听村妇周氏说完,接话道:“柳氏是苦命人,嫁来赵家村前,便守过一次寡,头两年又没了男人,一个寡妇又要下田,又要拉扯三个孩子,委实不容易。那姓王的帮她,一是报恩,二也是可怜她,没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岑雪微怔:“她以前还嫁过一次?” 老妇点头。提及柳氏的少年事,周氏脸色哀戚,话声凄凉:“那人是她的心上人,原本两人很恩爱的,可是十年前朝廷征兵,那人想混出个人样,让柳姐姐过上好日子,便投了军,结果一去便没再能回来,死在了关外。” 岑雪听得“十年前”、“投军”、“死在关外”,心头忽而一动,看向危怀风。危怀风眼底亦有异样掠过,状似随意地问:“投的是什么军?” “铁甲军。”周氏说道,“柳姐姐提过很多次,说那是昔日战神危大将军的率领的军队,奉先皇旨意,去攻打羌人的。危大将军是外贼最怕的‘玉杀神’,从来不打败仗,结果那一次……” 周氏戛然而止,想来也知道那一战有多惨烈。老妇走上前,把怀里的玉米棒塞进周氏臂弯的竹篮里,唏嘘道:“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从来不打败仗的神,再说,甭管他是胜是败,只要打仗,便要死人,一场场地打下来,能有几个活着走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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