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忍着点儿。” 王玠脸上的血是从破裂的额头淌下来的,他人很白,大片的血糊在脸上,看着委实心惊。岑雪不敢下手太重,擦得小心翼翼,危怀风从外提着一桶水进来,看见这一幕,眼神倏而黯了几分,放下水桶后,从岑雪手里拿过手绢。 “我来。” 岑雪往后退开,看着危怀风大刀阔斧的手法,忍不住道:“轻些!” 危怀风眉头微蹙,不说什么,拿手绢往水桶里一浸,接着给王玠擦脸。 “我让人下山去买药了,先忍一忍,一会儿再处理身上的伤。”危怀风正脸对着王玠,有生以来,还是头一回这般温柔地给一个大男人擦脸,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眉头打结。 王玠也局促,从危怀风手里夺走手绢,偏开脸:“不必,一些皮外伤,我自己可以处理。” 危怀风盯一眼那张沾了血迹的手绢,唇角微动,笑一笑:“如何处理?烧一颗蛋,往身上敷一敷,又或是趁热吃了?” 王玠脸色一变。 危怀风讽刺未完:“昔日在千秋宴上狂殴岐王的九殿下,今日被几名刁民掳在墙根底下一顿猛揍,不知襄王泉下有知,作何感想。” “怀风哥哥!”岑雪讶异于危怀风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奚落人的话。危怀风正眼看着王玠,目光分毫不移,王玠坦然迎着,始终沉静的神色终于有波澜涌动,他隐忍道:“我说过了,这世上已没有什么九殿下。” “是,”危怀风道,“各地叛乱,国将不国,这世上本也不需要一个只会借酒发疯,软弱无能的九殿下。” 王玠脸色铁青。 岑雪在一旁看不下去,拉开危怀风,从王玠那儿拿过手绢,接着给他擦拭脸上血迹。危怀风一下又抢回来,不让岑雪再靠近王玠,指节收紧攥住手绢,看着王玠道:“殿下始终不愿出山,是因为憎恶我吧?襄王一事,你心中有恨,但是再恨也不足以让你与那些人反目成仇。当年你自请被废,不是想要为襄王报仇雪恨,而是不能再与那些置襄王于死地后,仍然谈笑风生的至亲为伍。若是我没有猜错,事发以后,你便已知晓西羌一案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或许也该知道,为何先皇在你连跪七日后,仍然要把战败的罪名归咎于我父亲——因为只有让我父亲做了替罪羊,他才能保住那四个见不得光的儿子——” 危怀风说及此处,旁侧两人俱是变色,王玠面颊肌肉绷紧,瞪着危怀风,眼底痛楚纠结。 “他是偏爱襄王,可是再偏心,他也不可能为了襄王废掉另外的四位。”危怀风目光含恨,悲凉讽刺,“但我父亲就不一样了,反正人已死,铁甲军已败,危家注定一落千丈。我母亲一个外族人,在朝中无亲无友,无权无势,更没有保全的价值。定罪圣旨发到她手上那天,正值我父亲头七,她看完以后,万念俱灰,当天夜里在灵堂里放火自焚。殿下可知,那一日,我心里是何感受?” 王玠目眦渐湿,放在柴堆后的双手攥成拳,青筋凸起。危怀风接着道:“家父含冤,家母枉死,昔日家园被人毁于一旦,这一桩桩一件件,十年来我都刻骨铭心。今日,梁、庆二人为一己私欲分裂江山,我趁乱杀出,以报仇为名攻城略地,屡次上山,诚心邀你共谋天下,可是在你看来,我与那二人不过一丘之貉。各地叛乱,战火纷飞,赵家村里饥贫交困,有我一份功劳。你厌恶战争,厌恶争权夺利,厌恶一切让天下人流离失所的权谋大业,所以也厌恶我,可对?” 王玠沉声:“你既然知晓,便不必再来找我!” “但我要的不是名利,不是天下,是公道!”危怀风一字一顿,“我要你,要你们王氏皇族,还我父亲一个公道!” 王玠瞳仁震动,眼底映出危怀风肃穆坚毅的脸。危怀风站起来,居高临下,目光里闪烁着压抑的痛与哀。 “殿下或许没有想过,你眼前所痛恨的乱世,该如何收场吧。衢州瘟疫,一半是天灾,一半是战乱人祸,腐尸成山,引发疫情。赵家村里一片贫瘠,壮士断腿,妇人乞讨,柳氏夫家人为争夺卖女钱财凶相毕露,是因为官府为应对战事横征暴敛,百姓苦不堪言。在山谷里,城楼下,更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儿郎尸骨无存!天下一日不平定,像这样的惨象便要无休无止!莫非殿下以为,枯坐在这座破庙当中,烧蛋养猫,便可以一身清白,换来盛世太平吗?” 王玠浑身一震,眼里慢慢布满血丝,危怀风严肃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殿下,天下已经乱了,你在这里,护不了任何一个人,最后踩着世人上位的不是你我,也会另有其人。我景仰殿下贤名,感念当年你在神龙殿前为我父亲跪上的那七日,愿拼尽一切,以危家全力,辅佐你重振山河。但你若执意不愿,甘心看那虚伪卑鄙的人成为这天下苍生的君王,危某再无话说!” “明日此时,我等殿下最后的答复。”危怀风说完,不再有犹疑留恋,转身走出破庙。 ※ 岑雪追出来时,发现外面天色阴晦,风卷着墙角古树,飒然有声。金鳞进城买药还没回来,骑马走的,停在破庙外的马车没套马,危怀风驻足在坍塌的矮墙前,吹着冷风,玄黑氅衣猎猎飘动。 岑雪走上来,看一眼他垂在腿侧的手,那拳头里仍攥着她用来给王玠擦脸的手绢,因为碰过水,手背又是黑红的,青筋鼓暴,戾气收敛。 岑雪不知该如何劝慰他,手微抬,再次拢住他冰冷的手掌。危怀风指尖一颤,被极暖的温软裹住,攥紧的拳头松开,心神从过往仇恨里抽离。 岑雪低头替他捂手,没说什么,气氛静谧无声。 良久,危怀风道:“没什么话想与我说?” 岑雪自然是有的,可是想起他先前在破庙里掷地有声的那一番话,她的震惊也好,怀疑也好,全被堵在了心里,不知该以怎样的方式寻找出口。 危怀风见她摇头,眼神黯然,其实,这一刻他很希望她能与他聊一聊,关于彼此的立场,关于庆王,又或是关于她在赵家村里想提的战乱与百姓。 他不知道先前那一番话能否打动王玠,同样,也不知道能否打动她。 不久后,山下蹄声飒沓,金鳞去而复返,岑雪松开危怀风的手掌,默然退至一侧。 “少爷,伤药买回来了!”金鳞风风火火,下马以后,把药送来。 “我拿进去吧。”岑雪主动接了药瓶,转身走入破庙。 危怀风回头,手指勾着那张手绢,想起先前撞见的那一幕,吩咐金鳞:“进去,给他上药。” “是。” 破庙里灌着冷风,光线晦暗,王玠仍坐在那堆柴火旁,衣衫破乱,眉眼低垂,揉着膝盖上的一只黑猫儿。 看见又有人影走入庙里,他抬目看一眼,接着垂落视线,面无多余神色。 岑雪走上前,蹲下来,把药瓶放在王玠身前,说道:“怀风哥哥先前说的那些话,可是真的?” 王玠揉黑猫儿的手微顿,接着道:“是。” 西羌一案的始作俑者是梁、庆、岐、宣四王,岑雪已从许多人口中证实——包括岑元柏,但那一案先皇竟然早有觉察,是为保全皇室名声才执意让危家负罪,岑雪心胆俱寒。 原来,这便是朝堂的模样? “我心里有一件事,始终想不清楚答案,可否请公子为我解惑?”岑雪又开口。 “说吧。”王玠脸上依然没有什么情绪。 岑雪屏息:“天下之争,胜者功成名就,败者身废名裂,所谓成王败寇是也。可是事有善恶,人有廉耻,是非与输赢,究竟孰轻孰重?” 王玠眼神微动,似意外于岑雪的这一问,静默少顷才道:“德不配位,必有余殃。靠草菅人命走上高位的人,便是赢,也不会长久。” “那若不这么做的结果是输呢?” “那就输。”王玠并不犹豫,拿起地上的药瓶,起身往夫子像另一侧走,“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我从我心,输又何惧?” 岑雪心神一震,望着王玠离开,心潮翻涌。 ※ 危怀风在庙外没等多久,岑雪、金鳞二人便出来了,他先往金鳞看,后者很快会意,上来汇报:“殿下接了伤药,自行在里面处理了。” 危怀风点头,再看岑雪,发现她一副有心事的模样,目光又往破庙里瞟一眼,走向她。 “在想什么?” 岑雪抬眼,与他沉静坦荡的目光相撞,努嘴道:“没什么,回吧。” 金鳞已套好了马车,两人上车,沿着来时的路途回城。云层依旧在往下压,暖阳不复,待抵达客栈,天光已黯。 岑雪径自往二楼房里走,进门后,危怀风跟过来,抬手压住要关的门。 岑雪回头,再次与他深邃的眼神相撞。 危怀风把那张沾血的手绢还给她,岑雪接住,都忘记了这物件,没承想他竟一直拿在手里的。 “想吃些什么?下楼吃,还是让人送到房里用?”危怀风问。 今日往灵云山破庙走的那一趟,来回匆匆,两人都没怎么果腹,这厢日影西斜,老早便饿了。岑雪报了两样菜名,说是在房里用膳即可,危怀风点头,便要走,岑雪倏地叫住他。 “如果明日殿下的答复仍然不变,你当真要绑走他?” “对。”危怀风一脸平静,说道。 岑雪抿唇:“那我……” “算你一半功劳,你若想走,我不拦。”危怀风微微一笑,又是那副豁达模样。 岑雪握在门扉上的指尖微收:“嗯。” 危怀风垂眼,踅身离开。 被岑雪提醒后,危怀风叫来金鳞,让他先回破庙外守一晚,防止王玠那人抽错筋,连夜逃走。 不知是不是一语成谶,当天夜里,危怀风正躺在床上走神,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金鳞冲进屋里,慌乱道:“少爷,大事不好,殿下失踪了!”
第87章 下山 (三) 金鳞手里拿着一支箭, 危怀风走来,夺过一看,清楚地辨认出箭镞上的饕餮图腾, 思及梁王, 背脊蓦地蹿起一股寒意! “我赶回破庙时, 发现里面一盏灯都没有, 心里奇怪, 便走进去一看, 结果发现四周全是搏斗后的痕迹, 到处是飞矢,看情形,殿下应是被人袭击了!” 金鳞说起破庙里的情况,忧心忡忡。夺下明州城以后, 城里戒备森严,梁、庆等人的爪牙难以侵入,奈何灵云山地处城外, 无法备防,王玠若是被梁王派出的“饕餮”掳走,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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