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看着竹篮里的粮食,动容道:“李婶……” “屋里剩的粮也不多了,你先跟娃儿们对付两天,我昨儿进城,听说朝廷要跟王爷休兵,不打了,你家那个,也该回来了。” 听老妇提及杳无音信的丈夫,周氏潸然欲泣:“只怕他已经……” “他是个有福相的,没那么容易死,别瞎操心,先回屋里烧热锅底,把你们娘仨的肚子填了!” 周氏抹泪,再三谢过老妇,这才走了。 岑雪望着周氏的背影:“周夫人的相公是……” “村里农人,家里二十亩田地,去年明州城征兵,被当成壮丁拉走,大半年没音讯了。”老妇说着,揣着手往王玠走进去的那户人家看,“三个月前,官差又来村里抓人,说是王爷要与朝廷开战,每家都要再出一个壮丁。赵老六家媳妇儿正难产,哭得呼天抢地的,不想他走,他家里没旁人,也不想撇下媳妇儿一人离开,当天夜里搬石头砸断了腿,人是没被抓,但罚了一百贯钱,田地都卖光了。” 岑雪震动,想起三个月前,正是庆王北伐失败后,在淮南界内招兵买马的时候。那时她知道为筹钱,庆王与父亲绞尽脑汁,却没想到征兵背后藏着这样的事。 仔细想想,人也好,钱也好,不都是从老百姓这儿来的? “我看二位仪表堂堂的,想必是官家的人吧?我这粗鄙老婆子,不懂战事,不知道为啥要打,也不知道要打到何时。听城里人说,朝廷是暂时跟王爷休兵了,可又有一帮贼人夺了明州城,要与王爷开战,杀了好些人,指不定哪天又要开始征税征兵。这天下呀,是真的乱了!可是说句掏心窝的话,咱当老百姓的,不在意这天下是谁做主,只要有人做主,让咱们有田种,有饭吃,哪怕是做牛马,也好过现在不是?” 老妇悲凉的话声里藏着乏力的控诉与哀求,说完以后,默默摇着头,关上篱笆门往屋里走了。 冬风袭来,吹响土墙外光秃秃的老树,光耀仍是明亮的,然而晒在身上,忽有种砭人肌骨的寒凉。岑雪脑海里回响着老妇说的话,再环顾这座破落的、人烟寥落的村庄,心里似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不能平静,她抬头看向危怀风,他眉头往下压着,眼底亦是波澜不休。 “怀风哥哥。”岑雪低声唤他,知晓老妇所言一样令他触动。 危怀风眼睫一颤,移开视线,往王玠走入的那一户人家看,避开了老妇提及的话题:“该出来了。” 岑雪本想与他聊一聊,可是危怀风显然不太想触及这个话题,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户人家主屋的门从里一开,王玠果然出来了。 赵老六送王玠出来,仍是副笑模样,浓黑的眉眼展着,映在日光里,竟格外明亮。 “多亏王兄你跑一趟,有你看诊,芙娘的气色总算是好转了。这两日没顾上进城找活做,家里没什么像样的酒菜,等下回你来,我再切盘酱牛肉与你下酒吃!”赵老六跛着脚,一瘸一拐地送王玠出院门。 王玠温和道:“嫂子的病是难产后落下的,要想彻底康复,还需要仔细将养,你照着我教的方法,每日给她按摩三日,劝她多在床上躺着,那些重活、累活,能不做就不要再做了。” “是,是。”赵老六点头,若非是他断腿,芙娘又何必偷偷撑着病体下床来分担那些体力活,他笑里多了苦涩,道,“我今儿便开始盯着她,她要是再敢背着我偷偷干活,我……我就三天不吃饭,七天不喝水,我看她怎么办!” 王玠哑然失笑,目光往院外掠时,看见危怀风、岑雪二人,那笑容悄然隐匿,他朝赵老六点一点头,示意不必再送,顾自往村外走了。 赵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赵老六家往村外走,约莫要经过六户人家,房舍、土墙相错格开,形成七拐八拐的小巷道。岑雪与危怀风跟在王玠身后,想起赵老六说的那些话,感慨道:“殿下果然是来看诊的。” “嗯。” “可村里竟传开那样的谣言……”回想先前那些下作的非议,岑雪匪夷所思。 危怀风倒是反应平静:“柳氏守寡以后,门前是非本来就多,何况他独来独往,不辩解,不反驳,那些非议自然变本加厉。” 岑雪欲言又止,忽道:“先前那位老人家说的话,怀风哥哥如何想?” 危怀风没做声。 岑雪猜测:“先皇驾崩后,各地都在战乱,官府忙着招兵敛财,像赵家村这样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明州一战,不曾波及此处,百姓生活尚且如此,那些被战火毁坏家园,流离失所的,更不知何等凄凉。殿下先前从衢州逃难而来,一路上必然目睹了许多惨况,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些,所以他始终不愿……” 以王玠对襄王的感情来说,不应该对危怀风的意图无动于衷,可是报仇,便意味着卷入这场乱世洪流里,与梁、庆等人争夺天下。 古诗里写“一将功成万骨枯”,而一人要想问鼎天下,夺取那至高无上的皇权,更不知要牺牲多少无辜人命。士卒,妇孺,老叟……不过是这一场权谋里的烟灰,风一扬,什么都不剩,不像世家豪族,尚且可以在史册里博一个名分。 岑雪这般想着,忽然便有些灰心,不知自己算是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危怀风走在旁侧,目视前方,道:“天下已经乱了,乱世需要人来终结。他不必是利欲熏心的夺权者,可以是天下苍生的救世主。缺德的事儿,我来干便是了。” 岑雪闻言,心里更有种莫名的沉重,半晌说不出话。及至巷口拐角,前方突然空空如也,没了王玠的踪影。 “人呢?” 岑雪怔忪,往左右看,不见人迹。危怀风耳根微动,目光从旁侧一面墙垣上撤开,伸手向前:“往前找找。” 岑雪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后,几人合力把王玠按倒在墙根底下,院门旁站着个手拄拐杖的老叟,往外盯着危怀风、岑雪的身影消失后,关门套上门栓,探头回来,朝墙根底下的几人道:“行了,人走了,快问话!” 一名三十多岁的歪嘴男人扯开王玠头上的麻袋,不等王玠反应,先一巴掌拍在他头上,恶声道:“臭流氓,快交代,把我侄女们卖哪儿去了?!” 王玠被抓得突然,本就晕头转向,被这一掌拍下来,脑袋瓜差点裂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知道?”歪嘴男人更凶恶,“少他娘的装憨卖傻,那贱婆娘咽气以后,分明是你下的葬,三个娃儿也都是你带走的,村里人都瞧见了,你还敢抵赖!” “少跟他废话,赵九都说了,昨儿进城,看见他在城里卖咱的侄女儿,三个娃儿,一个卖一百两!说是卖了给一对有钱夫妇,当场就把钱结了!” 说话的是个剽悍的妇人,脚踩着王玠的腿,手摁着他的肩膀,说起王玠卖柳氏女儿的事,眼里放出精光。 “什么?卖了那么多!”王玠的另一半身体则被个年纪更长些的妇人按着,王玠以前见过她们一面,认出都是柳氏的妯娌,先前说话那个是向来贪财的二嫂,眼前这个则是大嫂。听得老二媳妇的话,王玠有心辩解,不及开口,大腿猛地被年长妇人狠踹一脚:“好啊,你个臭王八,欺辱我们老赵家的媳妇儿不够,竟然还敢卖我们家的女儿?快说,钱都到哪儿去了?赶紧交出来!” “对,快把钱交出来!” 这一帮人正是寡妇柳氏的夫家人,柳氏病故时,尸体烂在炕上,几日都无人来问津。柳氏膝下的三个女儿饿得在院里拔草吃,老大哭着往大伯、二伯家跑了无数次,次次吃闭门羹。官府派来收粮的人刚走,人人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谁敢大发慈悲,往屋里塞三个赔钱货?王玠便是因为知晓他们不会收养柳氏女儿,所以借着被危怀风跟踪的机会把三人卖入官署,想着再不济,多少能让三姐妹不挨饿,不受冻。至于卖身得来的钱,他根本没沾手,全让老大拿着了,以后万一发生变故,有钱在手,老大也能护着底下两个妹妹。 “钱不在我这儿,大花她们已遇贵人,被接入官署,卖身的银两是大花拿着的,不会被旁人抢走,你们不必忧心。” 王玠耐心解释着,换来的却是歪嘴男人的又一掌,“啪”一声扇在头颅上,疼得他眼冒金星。 “少他娘的废话!你自作主张,卖了我老赵家的女儿,就要给钱!平白无故卖人家的儿女不给交代,还有没有天理了?!” “对,给钱!不给钱来,打断你这狗腿!” 妇人尖声叱骂,手脚更不留情,冲着王玠拳打脚踢。王玠疼得呲牙,竭力反抗,被那老叟一拐杖打在膝盖弯上,跌回墙根底下,换来另外三人更粗暴的拳脚。 “给钱!” “给钱!” “要钱还是要命,你自己掂量!” “……” “砰——” 一声巨响,套上门栓的院门被人从外踢开,木栓飞落,两扇门板四分五裂。
第86章 下山 (二) “住手!” 危怀风踹开院门后, 岑雪冲进来,看见墙根底下头破血淋、鼻青脸肿的王玠,神色大骇, 赶上前解救人, 被危怀风抓住手腕, 往后一带。 “无故贩卖他人儿女, 自有官府处置, 诸位在这里大打出手, 算是什么道理?”危怀风走上前, 唇勾着,然而眼底无半分笑。 那一帮人被他踹门的雷霆气势所震慑,已是七魂不见了六魄,这厢被质问, 更张口结舌,饶是那歪嘴男人率先回神,吼道:“你……你是什么人?!凭什么闯进我老赵家!还敢把我家院门踹成这样……你, 你赔钱!” 危怀风无视他,弯腰把王玠拉起来,往外走, 那歪嘴男人怒火中烧,劈手来拦, 被危怀风攥住腕门,掀翻在地。 “大郎!” “相公!” “大哥!” 老叟、妇人们叫成一团,扑向歪嘴男人,脸色已然大变。危怀风把王玠送往岑雪那儿, 回头,目光对上地上一双布满惊惧的眼睛。 “明州城官署, 危怀风,买你赵家女儿的人。有事来府上谈,随时恭候。” 说罢,危怀风不再停留,朝岑雪、王玠示意,在身后数道震惊的目光里,走出赵家。 ※ 午后,冬风吹拂树梢,云层倏而厚起来,遮了日头,破窗底下投落着阴冷的光线,几只猫儿蹿上柴堆,看着一脸是血的王玠,喵喵乱叫。 岑雪扶着王玠在柴堆前坐下,到处找棉布,四周除那些锅碗瓢盆外,更无布帛,她没办法,从衣襟里掏出手绢,先给王玠擦拭脸上的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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