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官署,岑雪去了一趟城东的漏泽园。 赵家村被烧后,危怀风下令把村民接至城里休养,另派一支军队在赵家村原址十里外一处山坳重新修建房屋。幸存的村民共有三十九人,被安置在漏泽园里,那里原是一座被废弃的私家园林,因闹鬼而日渐荒芜,战乱以后,成为城里的一处难民所。 岑雪走进来,果然看见王玠在帮忙照顾伤者——村民里少有毫发无损的,重伤有五人,轻伤二十一人,又因多是老弱,看顾的人力委实不够。几个从官署里调来的小厮在天井里分发饭食,王玠坐在房檐底下煎药,他一袭破旧棉袄,从头到尾没打理过,蒲扇底下的风一起,撩开他成绺的发丝,他的头浑然成了个鸡窝。 岑雪没再上前,默默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念及来意,思绪万千。 先前在客院里,角天来问她,为何岑、危两家不能一起辅佐王玠,她说父亲有父亲的抉择,她不能左右,这是真话,但是这真话里还藏着另一半没有说——人各有志,她也想要有自己的抉择。 王玠在破旧的夫子庙里说——我从我心,输又何惧。那天以后,这句话一直回响在岑雪的心里。她想了很久,关于岑家,关于庆王,关于自己的一次次决定,最后慢慢明白,她的心,终究不是父亲的心。 岑元柏要扶持庆王,要的是成王败寇,赢者坐拥一切,可是在她内心深处,仍是残存着一丝关于正义的不甘,仍是想说,人行于世,是非比输赢更重要。这或许很幼稚,太过于理想化,是少年人的通病,是一场不懂得计较代价、得失的豪赌,可是在见过王玠以后,她不能否认,她为之折服。 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人可以掩耳盗铃,有人可以见风使舵,有人可以隔岸观火。但是世事纷杂,人生百态,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含着利刺谈笑风生。 岑雪想,她或许就是那个不能、也不想在喉咙里含刺的人,西羌一役便是那根刺,她吞咽不下,和解不了,故而无法与那些谈笑自若的人并肩为伍。 拔走那根利刺,才是她此刻想要走的路。 沸腾的热气拱开罐盖,王玠拿下陶罐,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鹅黄色的绣鞋,他抬头,看见岑雪在对面矮凳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一摞盛药汁的陶碗,分发在炭炉旁。 “我能与殿下聊一聊吗?”
第90章 还城 (二) “姑娘这次又想问什么?” 王玠似乎并不惊讶, 收回视线后,往那些陶碗里倒药汁。春草、夏花候在一旁,待王玠倒完药, 轮流拿起来, 分发给需要的村民。 岑雪道:“上次殿下在茶楼里对我说, 心意难却, 天意难违, 此二意者, 不知孰胜一筹。我今日来, 是想来回答殿下的。” 王玠道:“所以,姑娘的答案是?” “我想留下来。”岑雪毅然道。 王玠毫不意外,笑了一笑,那笑里掺杂着对有情人竭力要抗争命运的司空见惯。岑雪鼓起勇气, 接着道:“我想像怀风哥哥一样,辅佐殿下终结乱世,还天下苍生太平。我想以岑家女——岑雪的身份成为您的幕僚之一。” 王玠的笑僵在唇角, 看向岑雪,眼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打量。 “我知道,我父亲岑元柏是庆王的拥护者, 名义上说,我还是庆王的义女, 论身份、论资历,我都没有资格向殿下毛遂自荐。但是,天下如斯,我心中也有理想与抱负, 也想要为黎民苍生尽己心力,想濯净乾坤, 荡平烽火。殿下柔质慈民,心怀大义,是我此生所见至仁至义之人,若是要从这乱世中选择一人来继承大业,我希望那个人是殿下,而不是庆王。” 王玠看着她良久,道:“因为西羌一案?” 岑雪眸波颤动,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幕,想起她一次次被陷于公义、私情夹缝里的挣扎,这一次,她道:“天地朗朗,日月昭昭,公道应存人心,是非当有论断。天下之争,不能不论对错,只认输赢。” 岑元柏说,权力之争,没有对错,只有输赢。为摆脱联姻宿命而奋力证明自己的那一段时间,岑雪几乎快要默认。必须要赢,要成功,这样才可以让岑元柏刮目相看,与世上的男儿一样,光明正大地施展才华,成就理想。 所以,当岑元柏要她认庆王为义父时,她不情愿,但是因为要赢,于是妥协了;明州城被夺,岑元柏因与史云杰有旧情,要她前去帮忙,她明知是与危怀风为敌,不情愿,但是因为要赢,于是妥协了;再后来,危怀风掳走她,诚恳地问她愿不愿意选择他,这次,她应该是情愿的,可是这一次的情愿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她要从岑家脱离,与父亲决裂,她不敢想象,于是一次次在心里暗示,她并不是不分是非,枉顾大义,是因为身为岑家女儿,所以身不由己。 可是这一次,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来妥协了。 梁王为铲除异己,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让赵家村在一夜间面目全非。她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那些麻木的脸孔,听见那些疲累的哭嚎……他们其实并不关心这天下最后是由谁做主,无意成为任何一方的绊脚石,可是在权力的旋涡里,他们家毁人亡,湮没无音。 挟势弄权,不择手段,对吗? 生杀予夺,草菅人命,又对吗? 若梁王是错,那曾经与他一起勾结外贼、卖国夺权、残害良将的庆王,又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成为这天下的“明君”呢? 岑雪想,她终究不是父亲,不能坦然地接受那些阴暗的、残酷的手段,扶持一位背负着数万条人命的君王。 “你与他不一样。他找我,是要我还他危家公道;你找我,我给不了你什么。”王玠放下陶罐,看着炭炉里的火,严风吹梭,灰烬被卷飞,漫天飘落。 “殿下不必给我什么。”岑雪道,“待有一日,关外的数万英灵能瞑目黄泉,天下流离失所的百姓能安居乐业,我便得偿所愿。” “若没有那一日呢?”王玠反问,对那一日并不抱有必胜的信心。 若是没有那一日,危家彻底覆灭,王玠饮恨伏诛,从岑家叛逃的岑雪又会是何下场? 岑雪微笑:“我从我心,输亦无惧。” “输什么?” 廊下蓦地传来一人爽朗的声音,危怀风走进漏泽园,看见炭炉前坐着的岑雪与王玠,眼神明显讶异,唇梢挑一抹笑,走上来。 岑雪看见他明朗的笑脸,心头微暖,有意先瞒一会儿,起身道:“没什么,我来帮忙,看顾一下村民。” 危怀风不再多问,看向王玠,王玠很配合地不提与岑雪交谈的内容,重新拿起陶罐,起身走进屋里抓药。 “人手不够。”岑雪道。 危怀风唤来金鳞,吩咐多从官署里调一些人来,接着看回岑雪,先上下打量她一遍,看她一身光亮洁净,并不像是帮过什么忙的样子,便问:“在忙什么?” 岑雪被他看破,略窘道:“陪殿下煎药,聊了一会儿,正要学一学。” 说着,撂下他走进屋里,危怀风目光跟过去,眉微挑。 ※ 离开漏泽园时,暮色四合,明州城里卷着萧瑟冬风,送岑雪上车后,危怀风走至车窗旁,手肘撑窗,低头道:“你先回,我陪殿下走一走。” 岑雪点头。 危怀风看着她,并不动,半晌又道:“‘输亦无惧’,输什么?” 岑雪知晓被他听去了一半截话,心头怦动,故意反问:“什么输什么?” 危怀风眯眼。 “你与殿下有事要聊?”岑雪反客为主。 “昂。” “何事?” “不告诉你。” 危怀风说完,手一抬,从外打落车窗,目送马车掉头,先往官署驶去。 危怀风看回王玠,两人目光交汇,王玠很平静地移开视线,拾级而下,危怀风跟上,走了一会儿后,开口:“殿下改日也帮我烧颗蛋,算一卦?” “算什么?” 危怀风看着前方的马车,痞痞一笑:“算姻缘。” “……”王玠揣着手,“你跟谁?” “岑家女,岑雪。” “……”王玠沉默,回想岑雪先前在漏泽园里说的那一番话,确信他是一无所知了,不由也看向前方即将消失的那辆马车,道,“她是岑元柏的女儿,岑元柏是庆王的臂膀。” “是。”危怀风承认,“所以才想请殿下帮忙算上一卦,看我与她能有几分正缘。” “那便去月老庙里拜一拜,我烧蛋不过是招摇撞骗的行当,不灵验。” 危怀风咋舌,想起那次在陋巷里与岑雪说他招摇撞骗的事,侧目看他一眼,不知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月老庙自然是要拜的,在那以前先算一卦,图个心安。当然,殿下若是嫌麻烦,我也不敢为难。” 王玠揣着手走在风里,头发凌乱,道:“若是无缘,你待如何?” 危怀风笑道:“尽我所能,求而无憾。” 王玠不发一言。 危怀风转回眼来,耸一耸眉,聊起公事。 “今年春天,我在西陵城举义,后来朝廷派西川剑南节度使严峪前来镇压,我假借殿下名号,成功劝严峪投诚。现如今,除西陵城外,益州、剑南、平津皆在危家铁甲军麾下,八大家族中,剑南严氏、平津顾氏,以及我西陵危氏,皆为愿殿下鞍前马后。庆王盘踞淮南,长江以北则是梁王篡夺的江山,另有幽州、青州等几支叛军间或作乱,这仗往后该如何打,殿下可有指教?” “没有。”王玠坦然道,“是你要我下山的,仗该如何打,天下该如何平定,该是你先来想,想清楚后,再向我上报。” 危怀风失笑,道:“危某心里确有一计,但不知算不算是师出有义,若是贸然行动,恐会违背那日与殿下的约法三章,所以今日特来找殿下定夺。” 王玠神色微动:“何计?” 危怀风望着城头外的一轮落日,如实说了,王玠听完,心神被撼,脸色复杂不已。 “殿下意下如何?”危怀风依旧在笑。 “这便是你的‘尽我所能’?”王玠声音复杂。 “对。” “你不后悔?” “不会后悔。” 王玠抿唇,良久道:“我无异议。” ※ 冬日昼短,两人走回官署时,天色已黯,一人候在官署大门前的石狮子旁,揣着手,来回踱步,看见二人,赶上前来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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