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先为他斟茶,主动提及明州一事:“日前误夺明州城,令伯父与庆王难做,是我考虑不周,行事鲁莽,今日先自罚三杯。” 岑元柏淡漠看他饮完三杯,语调微扬:“误夺?” “是。”危怀风笑着,放下酒盏,连饮三杯,眼里清亮依旧,“我原以为夺下明州城后,便可占据淮南,谁知开疆不成,反让自己腹背受敌,若非令爱及时提醒,眼下估计已是一败涂地。” 开疆不成,说的乃是那次声东击西,借着发兵渠城,意图偷袭岳城一事。岑元柏眼明心亮,自然不信,“哦”一声后,试探道:“我原以为你趁乱窃取明州,是另有图谋呢。” 危怀风笑,不说是,也不否认。岑元柏腹诽果然是个小狐狸,沉默当口,危怀风已话锋一转:“当初夺城,西陵、西川前后共派兵八万,令爱规劝我后,我陆续撤军,如今城里驻兵仅有三万。伯父若是方便,随时可以派人来与我交接,不过在那以前,有三件事恳请伯父成全。” 既需会谈,必然便会有条件,岑元柏早有准备,锐目审视着他:“请讲。” “半个月前,城外赵家村意外大火,伤亡惨重,九殿下向来仁慈,耳闻灾情后,于心不忍,便命我派人收容难民,重建村舍。伯父派人接管明州城后,万望体恤民情,帮助村民重建家园。” “自然。” “其二,明州地处淮南北方,与郢州相隔一江,庆王北伐这一年多来,此处饱受战火摧残,苛捐杂税,各类徭役,亦是一座座大山,压得百姓喘不来气,民间疾苦,难以计数。若是可以,望伯父为民陈情,尽量减少赋税,日后若再有战事,恳请庆王以民为先。” 危怀风说完,脸上笑意已敛,满眼诚恳,不似伪装。岑元柏道:“这也是九殿下的意思?” “是。” “岑某尽力。” 岑元柏应完,见危怀风收了话茬,似在考量,久不做声,不由道:“其三呢?” 危怀风薄唇微动,及至此处,脸上才有些局促神色:“其三,是一桩私事。” 岑元柏挑眉,念及他先前不承认、也不否认夺明州是另有所图,兴致突起,却见眼前年轻人神色一凝,霍然起身,后退一步,立于光影浮动间,拱手弯腰,朗声道:“晚辈危怀风,心悦令爱已久,今日前来,特为求娶,愿一生为她遮风避雨,万望伯父成全!” ※ 风拂冬柳,枝杪横斜里,一层层纱幔无声飘飖,掩映着水榭里同桌对坐的两个人影。 岑雪上车以后,往车窗外看,忽见危怀风起身,后退一步,向父亲弯腰行礼。 “?” 岑雪不解,因外面水流湍急,马车又远,根本听不见水榭里的交谈,误以为危怀风是交谈时在哪里开罪了岑元柏,是以要行这样的礼来赔罪,心一下揪起来。 徐正则坐在一旁,目光越过车窗往那儿一瞥,发现这一幕,心头微动,欲言又止。 ※ 水榭里,年轻人的声音铿然有力,一片赤诚,堪比金石,回荡在夜风起伏的廊宇,久久不绝。岑元柏搁在桌上的手握拳,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可惜那意外里并无半点喜悦,反而衍生出一种内心忧虑被印证的反感与排斥。 “将军酒量看来不怎么样,不过三杯,便开始胡言乱语了。”他冷然道。 危怀风交拱的手微微一收,头颅仍低着,毅然道:“晚辈一腔真情,日月可鉴,绝无半句胡言!” 岑元柏不为所动,眼底冷意渐起,话声里掺杂质问:“这一个月来,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危怀风一怔,旋即听出弦外之音,岑元柏原是以为他掳走岑雪后,与其有私行,是以前来求娶,耳根不由一臊,解释道:“晚辈与令爱自幼相识,待她自是以礼为先,若无伯父首肯,不敢有半点私行。” 话是这么说,可心头毕竟是虚的,人都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又是狠狠亲过那么几回的,严格来说,委实算不得“以礼为先”。不过,岑元柏话里的意思应是指最后一步,他发乎情,止乎一部分礼,与岑雪并无夫妻之实,绝非是先夺了人家的清白,才赶来善后。 岑元柏半信半疑,借着榭里灯火,反复打量危怀风,偏他一身黑肤,竟是脸红不红都让人瞧不真切,不像他岑家的人,面上一片光风霁月,藏不住什么腌臜心思。 “你先前说,这是你提的第三件事?”念及岑雪多半没有被这厮欺辱,岑元柏语气稍缓。 “是。” “那我若是不答应,这明州城,你便不还了?” “交还明州,乃是我向令爱兑现的承诺,不会反悔。今日求娶,也是为全私心,并非是要以公济私,逼迫伯父。” “那将军请坐,头两件事,岑某皆无异议,唯独第三件,恕难成全。日前,小女已被庆王认为义女,婚事不由我一人做主。而且若没记错,将军举义时,一直对外号称王爷是你的杀父仇人。既是杀父仇人的义女,将军今日……”岑元柏倏而顿住,不急不缓瞥危怀风一眼,莫测一笑,“又怎能求娶呢?” 危怀风不动,夜风吹撼灯火,他脸庞在曳动火光里晦暗难明,岑元柏在这时才从他身上看出一点久违的气质,那是从危廷,或者说是从整个危家承袭而来的悲怆与孤勇。 少顷后,危怀风放下作揖的手,腰背挺直,灯火映亮一双琥珀明眸,他看着岑元柏,并不激愤,亦不怅惘,干脆而坚毅地道:“昔日家父奉旨出征,惨败于龙涸城外,此仇晚辈没齿不忘。只是,天下纷争,群雄逐鹿,晚辈无意为报一己私仇滥动干戈,祸及苍生。如今梁王篡位,庆王举义,幽州、青州叛乱不休,多方相斗,不如合从缔交。早在十一年前,晚辈便与令爱有过婚约,若是能重修旧好,迎娶令爱,晚辈愿先放下私仇,与庆王结盟,共诛伪君。” 岑元柏脸色大变,厉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一字一句,皆发肺腑。”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放得下?” “个人私仇,秋后再算。” “呵,秋后再算!”岑元柏啼笑皆非,眼底涌起愠色,“待你与庆王联手攻入盛京,反目为仇,秋后算账,我岑家便是猪刚鬣窥镜,里外不是人!” 两方联合,固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代价杀入盛京,铲除梁王,可是在那以后,庆王与危怀风必然要展开决战。岑家本是庆王股肱,待等庆王夺位,便可平步青云,若是为联盟与危怀风结亲,便等同于沦为一座过河便拆的废桥,与自毁前程何异! “晚辈既与令爱成亲,自然会肝脑涂地,拼尽一切保岑家无恙!”危怀风知晓岑元柏的顾虑,目光热切,承诺道,“若能蒙伯父信任,晚辈亦可呕心沥血,庆王能予岑家的,晚辈一样能予!” “狗胆包天!” 岑元柏忍无可忍,一声厉喝,水榭里骤然鸦雀无声。 危怀风噤声,面色一刹铁青,胸膛在夜色里极克制地起伏,岑元柏自知失态,拿起桌上的一盏龙井一饮而尽,拂袖起身。 夜风肃然有劲,吹卷檐外灯笼,噗噗作响,廊里光影纷乱不休。岑元柏看着眼前一语不发的青年,平复完后,严肃道:“岑某今日来,是为公事,而非私情。既然还城一事并无异议,那便请将军回去稍事准备,明日辰时,岑某派人前来收回城池。” 岑元柏说完,负手离开水榭。危怀风嘴唇微动,似想在他走前再说什么,最终戛然而止,道:“晚辈恭送伯父。” 说着,跟着往水榭外走,抬手制止金鳞要说的话。 岑雪伏在车窗上,听见夜风里传来一些含混的断喝声,面色一变,便要下车,胳膊被身旁的徐正则抓住。 “他们吵起来了!”岑雪揪心。 “他们便是打起来了,你也不能下去。”徐正则四平八稳,大概已猜出岑元柏是为何与危怀风产生争执,念及那厮竟敢胆大至此,错愕之余,心头竟生出两分佩服赏识。 不久后,水榭里走出一前一后两道人影,岑元柏步伐极快,逃命一样,危怀风从容跟在后方,眼往马车看,待与岑雪对视,抬起左手,手握拳,晃了晃。 岑雪会意,打开藏在袖里的纸条,但见上面写着两行小字: ——稍安勿躁,静候佳音。 岑元柏上车,岑雪赶紧收起字条,转头时撞上他的目光,觉出三分凌厉,七分余威,心里越发起伏不定,便要再看一眼危怀风,视线刚往外一掠,岑元柏走进来,抬手关上车窗。 岑雪一震,回头对上他的眼神,竟比刚才更严厉,心里七上八下。 岑元柏在二人中间坐下,对外吩咐:“回城!” 马车掉头,往渠城方向而去,岑雪大惊,不顾一切推开车窗,危怀风站在后方夜色里,似意外于她的举动,再次抬起握拳的右手,特意用左手指了指。 岑雪知道这是再次示意她按照纸条里所言行事之意,内心纠结,岑元柏在这时厉喝:“关窗!” 岑雪咬唇,关上车窗,道:“爹爹在水榭里因何与怀风哥哥发生争执?” 岑元柏便要答,蓦地会意什么,她这般问,莫非是不知晓那臭小子在他跟前说了什么狂言? “事已谈完,你问这些又有何意义?” 岑元柏避而不答,既然危怀风并没有把求娶一事告知于她,他自然不会自找麻烦,别一听人家要求娶,便飞蛾扑火似的,一股脑冲下车去! “明日辰时,贺将军前来接管明州城,从今往后,你与危家那人不必再有任何来往。”岑元柏紧跟着又道。 岑雪屏息,攥紧手心里的纸条,不再言语。
第93章 提亲 (一) 当夜亥时三刻, 岑元柏一行抵达渠城,次日天明后,跟着往江州赶, 车行之快, 仿佛后面撵有鬼魂。 岑雪心神郁结, 一路上, 自是寡言少语, 岑元柏、徐正则亦是少言人, 能不开口便不开口, 一架坐满三人的马车,气氛凝结着,堪比上坟。 进岑府后,岑雪借口疲惫, 回房休整。徐正则往回廊尽头的背影看,收回视线,低声询问岑元柏:“那晚在水榭里, 危怀风可是对师父说了什么不敬之语?” 府邸不大,绕过照壁,是四方天井, 岑元柏走在铺着残雪的青石地砖上,道:“他妄想求娶你师妹。” 徐正则果然猜对, 眉心微微一振:“他明知师父是王爷亲信,不可能另有二心,怎么还敢向师妹提亲?” “他打算先放下私仇,与王爷联盟, 待杀掉梁王以后,再与王爷开战。”提起这一茬, 岑元柏余愠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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