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褥里热烘烘的,传来他身体的温度,以及清淡的松木香,她嗅了嗅,脑袋才耸出来:“怎么还不睡?” “等你啊。”危怀风没睁眼,眉眼间落着些斑驳光影,莫名勾人,语气也是懒散散的,像是理所当然,不需质疑。 岑雪心一动,克制着:“我还没吹灯。” 危怀风睁开眼,浓睫底下的一汪深邃的琥珀色,松开手,放她去吹灯,岑雪半晌不动:“你先睡。” “你要走?”危怀风敏锐地觉察什么。她不吹灯,先要他睡,莫非是要等他睡熟了,便悄然离开? 岑雪哑然:“这是我的床,我能走去哪里?” “去我那儿呗。”危怀风语气像是有点不快。 岑雪更无奈,拿他没办法,下床吹灯,屋舍里顷刻间黑暗,半阙月光从窗户外照进来,隔着一层纱帐,也不能在床里留下什么。 岑雪借着月色走回床边,被拉进去后,满目模糊,身体的接触更令人战栗,相比昨晚,此刻莫名有一种慌乱的情绪。 危怀风很快贴上来,下颌蹭过她肩颈,像在寻摸着什么。岑雪缩肩,发现他鼻息喷在脸侧,不安道:“你快睡。” “睡着的。”危怀风搂着她,回得干脆。 岑雪一下没话讲,发现他并不再乱动,心稍微安定下来,然而彼此的呼吸声忽然那么强烈,像是炎日底下的热风,吹得人心躁动。 不知多久后,危怀风开口:“那东西……你看过了吗?” 岑雪一震,鬼使神差,一下明白“那东西”是指何物,混沌的睡意顿散,瓮声答:“没有。” “婚礼前不是要看?”危怀风接着问,一派聊天的架势。 岑雪声音更低:“你不是说,一起看?” 危怀风一怔,旋即闷笑起来,胸腔一下下地颤,岑雪恼羞成怒,扭转身去打他,被他捉住手腕。 两人打闹起来,被褥底下乱成一锅粥,危怀风猛地压住岑雪,隐忍道:“小雪团,我睡不着了。” 岑雪完全不知道这一天夜里是怎样度过的,夜太黑,床帐里面什么也看不清,就记得危怀风一直抓着她的手,下颌抵在她肩头上,整个过程压抑又酣畅,令她心惊不已。 房门从内落着栓,春草、夏花进不来,毕后,是危怀风出门打来一盆凉水,替她擦了手。那会儿他点燃了一盏灯,床头影影绰绰的,他唇梢勾着,笑得一脸坏劲,气得她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后来,灯又灭,两人躺回床上,这一次,他总算老实了,乖乖抱着她,不再作妖。可是岑雪心里反而像关了一笼子的鹿狂奔而出,满脑全是先前混乱的、暧昧的场面,平生头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 六月廿八,一则消息突然在羌人大营里传开,说是危怀风召集来数以百计的骁勇儿郎,乔装成村妇埋伏在九龙坡各处,勾引巡防的羌人骑兵,被诱入陷阱里惨遭暗算的羌人竟有三千之多。 消息一传开,整个营垒大震,众人先是惊愕,怀疑这件事情的真实性,接着便有人言之凿凿,说是九龙坡一战开始不久,便有人偷偷掳掠村妇,私下关押,以为上头不会查处,谁知道被危怀风反将一军。 很快,确凿的证据来临——事发两日后,主帅蒙多下令彻查军中战时□□妇女一事,被检举、纠察的羌人足有二百三十八名,包括校尉以上十五人,士卒二百二十三人。次日,三军集结,角声震天,那二百三十八人被押上邢台,在蒙多一声令下,身首异处。 “胆有再犯者,立斩。” 因有梁、庆两位王爷襄助,羌人攻打大邺以来,顺风顺水,主帅蒙多用人唯能,私下并不计较其品行秉性,这次大发雷霆,乃是头一回整肃军纪。众人无不战栗,一时间,人人自危,规行矩步,不敢再在备战时胡作非为。谁知,便在这时候,又有一则消息传开,称那天夜里被暗算的羌人并非是三千人,而是三万人,否则,一向惜才的主帅不至于怒火中烧,一日内处决两百多名同袍,其中,还有数名校尉是他亲自提携的爱将。 消息再一次震动大营,众人又开始先质疑,后议论,流言则在争执不休的议论声里无翼而飞,大雨一样,浇进每一寸土壤里。 与此同时飞入大营里的,还有雪花一样的纸片,那些纸纷纷扬扬,在一个西风狂卷的夜晚从山顶飘来,飞入营地,被羌人士卒捡起来,发现上面画着九龙坡方圆三十里内的地图,底下用西羌文字标注着几十处地名,写着何处关押有大邺村妇,人数多少,负责看守的羌人几名,分别在什么时候对外开放…… 众人看完以后,目定口呆,一片哗然,往主帅蒙多那里上报。不到半日,蒙多案前被一摞摞纸张堆满,他一脚踢翻长案,气得面皮涨紫,满眼只欲喷出火来。 麾下战战兢兢,看着满帐飞舞的纸片,不敢吱声。一名头捆粗辫,虎背熊腰的副将鼓起勇气,道:“危怀风这是打算用这些谣言来扰乱我等的军心,大帅,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千万别被那厮弄乱方寸!” 蒙多自然知晓,气的是危怀风眼看便要彻底溃败,偏在这种时候负隅反击,用的还是这等极其折辱他们羌人勇士的计谋! “危怀风败退以后,手上最多九万人马,不可能在图中所标注的地方都埋伏兵力,这些舆图,也就是虚张声势,根本不足为惧!”那名副将捡起一张地图,接着分析道。 “那若是他从川西调来了援军呢?”有人提出疑虑。 大帐一静,众人沉吟少顷,一人道:“北伐联盟已崩,严峪忙着赶往雍州救那位九殿下,应该没有工夫顾这一头。” “可是西陵城毕竟是危家老巢,又关系着大邺百姓,那位九殿下是个自诩仁德的主儿,恐怕不会坐视不管。” 众人陷入沉默,蒙多气压渐平,恢复平日威严,唤道:“贡侓。” “在!”那名头绑粗辫的副将上前一步。 “先把地图上的点儿都盘查一遍,确认虚实后,速来报我。” “是!” 蒙多作战风格以稳为上,这次进攻大邺,尽管有那一本《西陵手稿》襄助,但并不能说是稳操胜券。危怀风毕竟是昔日战神危廷之后,论战略眼光、作战实力,以及对西陵地形的熟悉程度,都应当不容小觑,蒙多相信他先前栽跟头,是因措手不及,故而眼下更要谨慎,以免一着不慎,被逆转局势,满盘皆输。 当天夜里,贡侓率人侦查地图上标注的所有地点,回来时,已是五更。蒙多在大帐里听完他汇报的内容,压紧眉头:“你确定?!” “确定……”贡侓汗颜,“图中三十六处,每一处,皆有伏兵!” 蒙多变色,众人亦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九万人马,如何在三十六个地方埋伏兵力?难道他不要普安县了?” “应该是援军,严峪是危怀风劝降的,他若开口要人,严峪不可能不给!” 众人一时茫然,蒙多眼神几度变换,沉声道:“传令三军,驻守九龙坡,无军令,不可出营。” ※ 傍晚,厉炎巡城回来,笑着向危怀风禀告:“已有三日,羌人不敢派兵出营,几十万人龟缩在九龙坡里,王八一样,看来是把那些埋伏都当真了。怀风,你这一计,化虚为实,无中生有,神威大振啊!” 数日前,危怀风先派人在羌人大营里散布假消息,说是那天夜里一共伏杀羌人骑兵三万人,制造恐慌,扰乱军心。然后再设下大风吹送地图一计,分别派一百精锐潜伏至九龙坡外三十六处,“坐实”埋伏假象,震慑羌人,对方果然上当。 城楼上风势猛烈,危怀风按剑远眺,声音稳而有力:“严峪的援军再有十天便能赶到,派人继续盯着九龙坡,若有异动,随时来报。再点三万人,今夜随我突袭。” 厉炎一愣:“不等援军便突袭?” “无而示有,诳也。诳不可久而易觉,无不可以终无。”危怀风语气悠哉,眼底则锋芒毕露,“无中生有,得先假后真,先虚后实,不来点真的,唬不了半个月。” 厉炎了然,笑道:“行,那你先回官署休整,待人集结完后,我派人叫你。” 危怀风眉宇微动,他等在这儿便是,何必非要回官署? 厉炎在他肩膀上一拍,嘴角往上咧:“走吧,不先见一见弟妹,怕你打起仗来使不上力!” “……”危怀风眯眼,终是一笑,拿开肩膀上那只手,晃悠走了。 ※ 岑雪这些天在与孙氏、苏氏等女眷一起忙活军中医馆的事,白天都不在官署,约莫日落方回。 危怀风走进客院,余晖脉脉,大槐树在暮风里抖落着金光,岑雪应是刚回来不久,蹲在树下,分辨簸箕里晾晒的各种药材,藕粉色的裙琚拖曳在树荫里,被转圈的阿黑拱开,风吹扬她臂弯里的披帛,阿黑仰头,吐着舌头要咬,她抬臂躲开。 “嗷!” 看见危怀风后,阿黑抛下披帛,围在他脚边一圈圈地转,尾巴摇得像个水车,呼呼不停。 岑雪抬头:“回来了?” “回来用膳。”危怀风应,暮色里,一身战甲威严冷肃,英气轩昂。 岑雪猜测:“夜里有战事?” 危怀风点头:“率三万人,突袭九龙坡。” 岑雪若有所思:“什么时候,来得及吗?” 危怀风不答来得及与否,坦荡荡应:“厉炎撵我回来的,说要先看一看你,不然一会儿打起仗来没力气。” “……” 岑雪哑然,瞋他一眼,埋头继续弄簸箕里的草药。危怀风看着那双白花花、嫩生生的手,喉头微微滚动,上前催:“别弄了,先陪我一会儿,不然真来不及了。” 角天给二人送来晚膳,与以往一样,仍是在主屋外间食用。春草端来铜盆,先让两人盥手,碰水后,岑雪轻轻“嘶”一声,想起右手掌肉上有点擦伤,不及遮掩,危怀风抓过来,皱眉:“怎么弄的?” “下午在医馆里捣药,一点擦伤,没事的。”岑雪挣脱,想起捣药,耳鬓莫名染开些红晕。 “捣什么药,手磨成这样。”危怀风语气仍不满,像是那东西是个仇敌。 岑雪不应,用方帕擦干手,在案前坐下。危怀风跟着坐在对面,先夹两块肉脯进进她碗里,要她多补。 岑雪便也给他多夹肉:“今夜你有战事,你要多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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