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嬷嬷只好迟疑着开口:“陛下……事情到了紧要关头,老奴的首要职责是守着您,保护您的安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还能飞出宫墙去么?” 即便在宫里待了许多年,魏嬷嬷还是直来直去的干脆性子,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有话便说。 她的轻功乃当世一绝,实战本事也不差,在这等时节,陛下却叫她去盯着一个小姑娘?这点芝麻大的事,值得她亲自出马? 魏嬷嬷便有些不情愿。 符清羽笑笑,语气和缓却不容反驳:“看好了她,朕才能知道袁逸辰的图谋。” 魏嬷嬷见他心意已决,最后争辩道:“至少也得把胡六、丁小雨两个叫回来护卫陛下。跟了姓叶的这么久,什么都没探出来,那人应当只是个平常医者。” 这两人是闺门卫里的顶尖高手,先前被魏嬷嬷派去监视叶怀钦,一个月过去,却并没发现任何异样。 符清羽沉吟片刻,接受了提议。 魏嬷嬷这才领命离去,最后又嘱托了句:“陛下记得用药。” 魏嬷嬷脚步刚远,梁冲嘟囔了句:“上了年纪……越发啰嗦了。” “随她吧。如今这世上也没几个人会对朕啰嗦了。” 眉宇间透出一丝怅然。 梁冲好奇道:“陛下撵宝缨姑娘去掖庭,也在使欲擒故纵这一招?” 符清羽抿了抿嘴,没有否认,却说:“袁高邈固然想借勤王东山再起,却不是执着权势的人。依朕看,他整幅心思都放在他儿子身上,决心站在朕这边,也不过想给他儿子整个好前程。朕之后要重用袁高邈……” 梁冲心领神会:“……想控制袁高邈,就必须从袁逸辰身上下手?” 符清羽掐了掐眉心,低声道:“……是他上赶着给朕送把柄。” 皇帝这句话,听着倒有些酸溜溜的——梁冲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不敢说,转转眼珠,也告退了。 小书房重又归于寂静。 符清羽这才不做掩饰,愤恨的磨了两下后槽牙。 袁逸辰比他料想的胆子更大,竟一而再再而三顶风作案,铁了心和他抢人。那日在佛堂,远远看到袁逸辰和程宝缨站在一块儿,他嘴里一片铁腥,血液里杀人的冲动疯狂叫嚣。 要不是还得给杨家人做戏,没准就将这冲动付诸行动了。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符清羽不会允许袁逸辰无止尽地惦记下去。 袁逸辰想带人走,他就把人安排到掖庭,给袁逸辰送上“天赐良机”。 若袁逸辰敢犯,便以儆效尤,永绝后患,从此拿捏住袁高邈。倘若袁逸辰知道收敛了,当然也没有任何损失。 左右人是丢不了的。无论哪样,都稳赚不赔。 可是,符清羽内心却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这几日,总是忍不住去想一个问题: 她会跟袁逸辰走吗? 自打从皇陵回来,无意间让她和袁逸辰见了面,一直很听话的人突然变得奇怪。先是闯入私库,随后,明知违抗旨意,却还是去佛堂见了袁逸辰。 他警告过她了,许多次。 符清羽心下对自己说,程宝缨脑子足够清醒,不是不管不顾的人,她应当知晓轻重,不至于犯下无可挽回的错。 可另一个声音却说,那是在她遇见袁逸辰之前。入宫十年算什么,被安排侍寝算什么,一遇到青梅竹马还不是丢了魂,接连做出抗命之举。 心头的燥郁便越发不能平息。 在程宝缨家族覆灭,孤身漂泊的时光里,袁家父子遥遥躲去了巴东,十年后才突然出现,最难捱的日子早就过去了,凭什么还能够让她信任至此? 十年里,一次次向她伸出援手的,带她走出困境的,保护她的人,又不是袁逸辰,那个人除了会说好听话,真正为她做过什么吗?! 要是程宝缨连哪份恩惠更重都分不清,一意孤行地选择袁逸辰,那么…… 那么,他又该怎么做呢? 符清羽面无表情地起身,拨了拨香炉里的灰烬,酸涩快要把胸膛涨破了,强压下去,疼痛化为细密的针刺,刺进四肢百骸,连呼吸都跟着一窒。 原来,他竟是委屈的。 自己也觉得可笑。和杨家虚与委蛇了那么些年,每日忍着怒火,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都不会牵起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如今为了这么点小事,反倒忍不得了。 香炉里死灰复燃,星点火光扑簌在深若寒潭的眸中,符清羽深吸了口气。 香气,依然不对。 他要求严格,底下的人断不敢背离香谱,可是依照香谱调出来的香,却还是不对。 这才几天,宣化殿哪儿哪儿都不对,一人独处时,竟旷寂到陌生。 明明她也不是多么吵闹的人,少了她,却只剩一片死寂。唯有离开,才验证出她在生命中所占的份量。 “真是……”符清羽扔了香勺,自嘲地笑了笑。 当年,祖母提出要庇护程家女,符清羽内心是抗拒的。 在九岁的他看来,一朝无能之辈害他失去祜恃,家破人亡,固然杨用更可恶一些,程彦康却也是始作俑者。若不是他救驾失败,父皇未必会死。往更远了说,若不是程彦康一力怂恿,这仗也许根本打不起来。 祖母说,为人、为君都要学会宽恕,符清羽勉强应了。可是,把仇人女儿放在眼皮子底下,仍是超出了他理解的“宽恕”。但他不想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忤逆祖母,所以让步了。 谁知后来,祖母竟异想天开地撮合他与程宝缨,符清羽又气又恼,却也没有失了理智,那些年,点点滴滴的相处,他从心底里不那么讨厌程宝缨了。 他承认,程宝缨是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 但是,祖母说什么有福相有佛缘,能够同他作伴,让他活的正常些……符清羽暗想,什么胡话,硬要塞人也找点更好的借口吧。 符清羽自幼聪慧,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的事。责任先于一切,便不会拥有凡夫俗子的幸福,那时他想,他不需要陪伴理解,不需要感情,最不需要程彦康的女儿。 多年后的今天,却忽然懂了。 一直筹谋的事宜将见分晓,没有兴奋,没有快意,他只是感觉很累。 偏偏在这个时刻软弱,靠自己几乎没办法撑过去。想见到她,一闭上眼睛全是她。想有她在身边,不用交谈什么,但他觉得她都能懂。 没有人比程宝缨更知道怎样照料他,但即使她什么都不做,有一个相伴许久,知道他一路如何走来的人,也已经很好——正如祖母所言。 符清羽浅浅叹了口气:“祖母,我终究拗不过您啊。” 几番挣扎推却,终还是陷进了温柔乡。哪怕开始的混乱荒唐,事到如今,符清羽知道,他需要程宝缨。 她是他必须习得的宽容,是推脱不掉的责任,是他不愿正视的弱点,也是救赎,是快乐。 是心之所向。 符清羽的动作,宝缨自是一概不知。 从踏出宣化殿那一刻起,这个人连同纷纷扰扰的过往,都像一场长梦,离她越来越遥远,痛楚也不那么真切了。 眼下最大的困扰反而是手上的冻疮。 从前在宣化殿养尊处优,结果是一身皮肉养得娇嫩,捣衣的活计做了没几天,手指上已经布满了小而痒的红斑。 每天傍晚,宝缨匆忙吃过晚饭,便急忙烧上热水泡手,才能稍微舒服一点。只是第二天又要吹冷风、浸冷水,几天下来,倒是越发严重了。 每到夜里,钻心的痛痒,叫人辗转难眠。 然而,每个浣衣婢都得经历这一遭,比宝缨严重的大有人在,许多年老的仆妇手上遍布溃烂,指节也扭曲成怪异的形状。 实际上,宝缨有一间单独的屋子,已经是何四喜关照过的结果了,其他的婢女们挤着大通铺,别说求医问药,连烧热水的木柴也没有,只能生忍着。 所以连宝缨所受这般优待,也足以叫人眼热。 掖庭里收容的皆是戴罪之人,有进无出,是宫里最没有盼头的地方。在这儿待久了,大多数人都变得麻木不仁,逆来顺受,也有少数人变得更加愤世嫉俗,尖酸刻薄。 朱秀娘就是后者,见宝缨与旁人不同,暗暗心生不满。 最初几天,朱秀娘摸不清宝缨底细,倒还管得住嘴巴。后来见宝缨和众人一同做事,像是要在掖庭长久待下去的模样,便也不再收敛,见着宝缨总要说上几句风凉话。 这天晚饭后,宝缨随着人流往住处走,手上又痒了起来,便放慢了步子,边走边按摩手指。 按摩的手法是从前学的,符清羽写字累了,经常叫宝缨替他按手指。宝缨不晓得能不能缓解冻疮,只是也没有别的办法,随意试试。 朱秀娘看见,翻了个白眼,跟相熟的妇人嚼舌:“嗬,一点冻疮就受不了了?又是按摩,又是泡水的,真当自个儿是千金之躯呢?” 朱秀娘根本没放低语调,宝缨听得一清二楚,无奈地停了手上动作,快步往回走。 好在很快到了,宝缨走进院子,转身要闭门。没想到朱秀娘也走到她门前,撇嘴一笑,重重的往地上踢了一脚。 宝缨关门的手便僵住了。 这一片都是土路,积雪叫行人踩化了,合着尘土,形成了大大小小凹凸不平的泥水坑。 宝缨爱洁,平素走路都小心提起裙摆,朱秀娘这一脚却是猛力踢出,泥水飞溅,月白的裙子霎时沾染了十数个泥点子。 抬头,看到朱秀娘面露得色,宝缨心下叹了口气,“砰”地关上了木门。 朱秀娘在门外嗤笑道:“每天拾掇的花枝招展,不知道的当是哪位娘娘呢?还不是跟我们这样的人同流合污了么?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另一个妇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瞧你说的,我听说人家从前真伺候过皇上……万一哪天又回去了呢?可不是秀娘你得罪得起的。” 朱秀娘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你反过来想,既然都在御前伺候了,那得是犯了多大的过错才会被贬到掖庭来?是她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么?……她是不死心,整日戴两个明晃晃的珠子,以为皇上能看得见?!” 另个人嘻嘻哈哈说了什么,两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听不到了。 宝缨还愣在原地。 珠子? 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摸上耳垂,摘下了一对东珠坠子。 是符清羽某次随手赏的,珠子晶莹灵动,却不是顶大——宝缨图的就是这份低调,即便是她,戴着也不至于引人非议。 也正是戴习惯了,宝缨将这些年的赏赐都留在了宣化殿,唯独漏了这对坠子。也不曾想到,东珠耳坠在宣化殿算是极为低调不惹眼的物件,到了掖庭却显得过分华丽,招来了不必要的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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