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缨摇了摇头,将坠子收进怀中。 “你就由着她嚼舌根?不反击回去?” 身后突然有人问。 这院子……只住了她一个人呀。 宝缨震了下身子,惊恐地转过头。 是个衣着简朴的老嬷嬷,身形细瘦,肤色偏暗,脸上皮肤皱起,与其说是宫人倒更像乡下朴实能干的农妇。 她拢手站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宝缨不知她来了多久,怎么会一点声响都没有呢? “您、您是……?”宝缨谨慎地问。 对面却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皱眉道:“小姑娘有没有规矩?把老人家问你的话当耳旁风?” 宝缨一噎。 老嬷嬷盯着她,又问:“她说不让你戴耳坠,你就不敢了么?没出息!” 想来刚才那一幕,都被这古怪的老嬷嬷看见了。 宝缨摇了摇头,无奈道:“我只是想,别人说几句闲话,既不会改变我的处境,也不能改变她自己的处境,有口角之争的功夫,还不如早点回来烧热水暖手。耳坠嘛……她说的没错啊,浣衣女婢是不该用,我先前疏忽了。” 那老嬷嬷见宝缨一脸没脾气,好像比她本人还生气,撇了宝缨一眼,气哼哼地拧身朝里走。 宝缨见她推开隔壁的房门,纳闷道:“嬷嬷您也住在这儿?我一直没见着您,还以为那间房子是空着的。您怎么称呼?” 老嬷嬷头也不回,只说了句“姓魏”,便关上了门。 一副不好相处的样子。 宝缨愣了愣,也回了自己房间,脱下棉袍,用打湿的软布小心清理裙子。 朱秀娘得寸进尺,宝缨也不是不恼,只不过是……顾不上生气。 她已经准备要离开皇宫了,如果顺利,此生再不会见到朱秀娘这些人。如果不顺利……她会粉身碎骨,那么也不会再见。又何必为了她们耗费心神? 就好像,她已经不想再留在符清羽身边,又怎么还会在意那对东珠耳坠?她本就不想再有牵连,不戴就不戴罢。 既然她和符清羽之间只是一个错误,那就结束掉这个错误。 宝缨默默地洗衣,生火,烧水泡了手,借着火光翻看了几页《本草经》,将与袁逸辰商量好的计划又在心里过了一遍,平静地上床睡觉。 …… 又梦见了母亲,尽管面目已然模糊不清,宝缨却知道,那一定是她的阿娘。 阿娘笑的温柔极了,将她紧紧拥入怀里,说他给阿娘的宝贝受委屈了,咱们不要他了。 回家,回到阿娘这儿。 宝缨想要答应,话到口边却说不出。 阿娘早就不在人世了。爹爹和两个哥哥战死后,阿娘从四丈高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也跟着去了。 尸骨惨状可想而知,三哥死活不让宝缨去看,阿娘留给宝缨最后的记忆便只有一座孤坟了——如今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得到。 所以,她又怎么能回到阿娘身边呢?宝缨悲哀地想。 大概阿娘也想到了这点,泪水悄然划过面颊,宝缨抬手,想替阿娘抚去泪珠。 可是阿娘的脸怎么会这么硬,这么粗糙,竟扎得手掌生疼…… 好疼啊。 被激的打了个颤,宝缨急促地喘气,猛然睁眼。 额上一片冰冷的汗珠,她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来——掌中竟然握了一捆干药草。 这下完全醒了,宝缨急忙下地,趿拉着鞋子凑到窗边,在泛白的微光中看到,捆着草药的皮纸上写了两个字: 手疮。 这是叶怀钦的字迹,宝缨顿时想到,却想不出叶怀钦是如何将药草送进来的。 房门明明从里面关上了呀,现在也关的好好的……宝缨掐了下脸。 嗯,会疼,说明这不是梦。 不管怎样,有药就用嘛,她记着《本草经》上有缓解冻疮的方子来着……宝缨顺手解开皮纸,又一次呆住了。 皮纸的内侧,还有三个小而清楚的文字——小心魏。 小心,魏? 眉尖渐凝成一个结,宝缨心念闪动。是她想的那样吗……魏嬷嬷?她究竟是什么人? 叶怀钦又抱着怎样的目的?,,。
第30章 〇三〇 ◎朕错过了花期◎ 在日复一日的繁重劳动中, 很容易丧失对时间的感知。宝缨明明每天都觉得浣衣的时间长的像是永远不会结束,可一日日重复下来,光阴竟也飞快流淌过去了。 旧岁过去, 新的一年平静到来,马上就是玄和十年的正月了。 以往到了年节时分, 要应对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祭祀, 宣化殿上每个人都端着喜气却紧张兮兮的面容, 走路带风,逢人就说吉利话。 掖庭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除夕之夜,掖庭令也象征性地祝福了几句, 底下的人却只是木然地笑,疲惫压过了欢喜, 也只在领赏钱的时刻才透出几分真心。 对他们来说,一串铜板, 这个年就算圆满地过了。 何四喜还记着宝缨喜欢吃甜软的食物,叫人送了热气腾腾的年糕过来。宝缨分出半碗,坐在火炉边上,小口小口地咀嚼, 甜意在舌尖化开, 一路顺到肺腑里。 脸颊被火烤的嫣红欲滴, 未尝饮酒,却有了微醺的意境。 就在这时,院门咯吱响了一声。 宝缨推开门,对刚从外面回来的魏嬷嬷说:“嬷嬷, 我这儿有热年糕, 一块儿吃些暖身子吗?” 魏嬷嬷斜眼看她:“无事献殷勤, 平白讨好我做什么?” 她性情古怪,说三句话里有两句都是呛人的,宝缨不以为意,解释说:“我吃不下那么多,放凉了就不好吃了。” 魏嬷嬷哼哼哧哧:“就知道没那么好心,剩下不要的才能想起老婆子我。”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抬脚迈进了宝缨的屋子,在积了雪的地面上,留下一行清浅足印。 宝缨缓缓眨了下眼。 被叶怀钦提醒后,宝缨偷偷观察起魏嬷嬷,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 比方说,魏嬷嬷看起来瘦弱干瘪,力气却不小。尽管一到刮风下雪的天气就嚷嚷着腿疼,走路却轻快灵活,连留在雪地上的脚印,都比宝缨自己的脚印浅了许多。 关于魏嬷嬷的来历,官面儿上的说辞是侍奉多年的老嬷嬷,在宫外已经无亲无故,才被送来掖庭养老。 宝缨却大概有了猜想。 不管怎么说,十几天相处下来,宝缨倒觉得魏嬷嬷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讲话难听,却在有些事情上暗暗关照了她。 宝缨没有证据,只是在朱秀娘第二次上门挑衅被魏嬷嬷瞧见后,当天夜里朱秀娘去茅房,莫名其妙地摔断了腿,现在还躺着下不了床。 宝缨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巧合,所以一定事出有因。 只是,符清羽将隐藏的高手派到她身边,不是要害她,那就只能是防范她逃跑了? 那个人敏锐的过分,恐怕已经察觉到了苗头……可若只是防她,符清羽完全不必如此小题大做。 宝缨理解不了符清羽的想法,但她不能让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溜走,那么就一定要接近魏嬷嬷,令她放下戒心。 宝缨压下起伏的心绪,洗了手,给魏嬷嬷拿来年糕和热茶。 几块年糕下肚,魏嬷嬷神色稍缓,看看窗下宝缨折来的梅枝,又看了看宝缨头上的红头绳,有些一言难尽地说:“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你反倒是过得挺舒坦的。折腾那些玩意……又没人来,给谁看啊?” 宝缨笑了:“自己看着也高兴啊……过年了嘛。再说嬷嬷不是看到了。” 少女的笑容天真无邪,便是再不通情理的人,对着一个乐观快活的小姑娘,也很难继续冷着脸。 魏嬷嬷在暗处藏了那么久,见识过各色人等,从前还不明白这个姑娘为何叫皇帝另眼相看,虽然长得好,可是皇宫里何曾缺过美人? 如今倒有些恍然。 魏嬷嬷吞下一口茶水,突然说:“没心没肺,也不知道是精是傻……” “嗯?”宝缨不解。 “皇帝就要成婚了。二十八日那天,说是要去杨府亲迎呢。古往今来,还没听说过哪位皇后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堂堂天子上门迎亲。” 宝缨心想那毕竟是杨府嫡女,符清羽当然得给足面子。而且他大抵也很看重杨灵韵,为了保护杨灵韵连自身安危都不顾了。 ……又和她有什么关系,魏嬷嬷指望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反应呢? 宝缨嗯嗯啊啊了两声,笑吟吟的不为所动。 “你都不妒忌?”魏嬷嬷反而急了,“你被赶到这种地方,他却要迎娶皇后?” 宝缨捅了捅炉子里的木柴,让火烧得更旺:“嬷嬷说笑……他总归要迎娶皇后,这件事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哪有我妒忌的份儿?” 莫不如说,宝缨才是这场关系中的意外。要没有太皇太后一个善念,不曾意外承受恩宠,早十年她就应该来到掖庭。 长乐宫和宣化殿,只是旧日一场美梦,她从不属于那里符清羽也这样想,所以才认为他们之间是个错误吧。 心脏微微抽痛了下,却被宝缨很好的掩饰过去了。 魏嬷嬷吃惊于她的淡定,越发高看了宝缨一眼,有点生硬地说:“倒还懂点事理,要是当真这么想,就安生些。老实在掖庭待着,你还年轻,不会是一辈子的。” 这其实已经超越了皇帝交待的任务,只是看宝缨乖巧可怜,忍不住提点了一句。 话已出口,魏嬷嬷有些后悔,借口要休息,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一早,宝缨被一阵敲门声吵醒,开门见是魏嬷嬷,迷懵道:“嬷嬷,怎么了?” 魏嬷嬷冷脸往她手里塞了个硬邦邦的东西。 宝缨一看,瞪大了眼睛。 竟是块银锭子。 魏嬷嬷不自然咧了下嘴:“给你的,压岁钱。” 宝缨没有推辞。 她不需要银钱,但这份“压岁钱”代表魏嬷嬷终于认可她了,愿意让她亲近了。 那之后,宝缨每天用烧热的砖头给魏嬷嬷暖腿,送去茶汤,魏嬷嬷都没有再拒绝。 到了正月廿八皇帝大婚那日,宝缨用《本草经》上的方子和叶怀钦给的药草调出麻药,下在姜茶里,魏嬷嬷也没有怀疑,接过姜茶一饮而尽。 宝缨退到门外,默数心跳。 一……二…… 三…… 五。 才数到五,就听魏嬷嬷从喉咙里发出低吼:“不对,你……” 再看,魏嬷嬷已经面朝下倒在了桌子上,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像是要对自己扎一刀保持清醒,只是叶怀钦的药方太烈,没来得及。 宝缨从袖子里拿出魏嬷嬷送的银锭,放到桌上,低声说了句抱歉。 然后,她取出准备好的行囊,对院墙外的人说:“我准备好了。” 这天是皇帝大婚,袁逸辰率领禁军护卫圣驾,一整天都远离皇宫,只派了一人帮助宝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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