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负献瞄着李珰神情,她知道自己翻译出来的内容和大家讨论出来的差别不大,毕竟手稿多处破损,外貌能修复完毕,失掉的文字却再难补齐。 “自豫州破,四王入局,将士身死,北征南下,一心尽托,盼天下民,得,今吾身死,从吾生志,惟愿锦衣从身,葬于故土,得见,光熹——”李珰忽然顿了顿,似乎对于看见章怀太子的名号有些微微诧异,崔负献正觉哪里不对,他再次恢复如常,好像刚才只是歇口气。 “光熹勿念,不悔不怨,天下担之。” 崔负献不敢看他,只能听见身边人平静舒缓的呼吸气音。 李珰把资料递还她,语气一如平时,不紧不慢,淡定从容:“虽然手稿文字不多,可是里面有两个重点。” 李珰没有提出问题,稍稍点拨,崔负献立马接上:“是,一是‘四王入局’,一是‘光熹勿念’。前者是史料上的重要政治事件,后者则牵扯写文人的身份与目的。” “所以,说说看你这么翻译的根据吧。”李珰拉出一张办公椅,悠闲坐下。 崔负献早有准备,将资料往后翻了几页,原手稿中,“入局”前的两个字只剩一些残缺的墨迹,“光熹”后的两个字稍好一些,一个剩下“勿”字的右上角,一个剩下“念”字的“心”,虽然古文字与现代简体字笔画上有相当不同,结构还是接近的。她同顾文佳查了书法方面的资料,师兄们则比对了章怀太子时期同“豫州”和“北征南下”有关的史料,最终确定下关键信息。 “司马皇室与四大世家,还有士族、寒族之争,都是在晋攻克豫州之后开始爆发的。《晋书》记载‘淮安四王,陈刘顾张’,四王入局,从内容上前后相接,不矛盾,墨迹也能契合上。” 李珰为表肯定,难得挤出一个浅笑,缓缓点头:“说得通。这个之后结合考古资料和史料再比对吧。” 不等崔负献回答,李珰侧过身,面部朝向光源处,整个人卸了力,几乎是瘫软在办公椅上。崔负献以为是导师累了,接了一杯热水放在他手边。 “谢谢。”李珰拿起喝了一口。 崔负献觉得他声音忽然低沉了许多,显得无力,乃至有一丝脆弱。 不会是淋雨感冒了吧? 李珰放下一次性纸杯,仍将视线投向窗外:“你既然给出‘光熹勿念’这个答案,要知道,这一句话极有可能说明手稿是他人写给章怀太子的。” “是。” 崔负献听见他轻笑了一声,像是自嘲的笑,又像是嘲讽着这个回答的荒谬。果然下一秒,李珰转身,眼睛里盛满质问:“可是,章怀太子有谁能给他写信吗?嗯?” 更何况,一封他人写给太子的手稿,何以葬入太子陵墓,置于主室,取棺椁而代之。 素来畏惧和老师对视的崔负献,几乎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直视着李珰幽暗的黑眸,神思中不禁划过“想不到李老师是内双不是单眼皮”的无聊念头。 李珰则看见之前一直对自己恭谨敬畏的女学生突然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庄重,似乎要作出某种事关生命的慷慨陈词。 崔负献暗暗深吸一口气:“李老师,您听过李珰吗?和您同名,不过是一千五百年前的晋朝人。” 李珰的手指再次敲响桌面,一叩一叩,大概过了十几秒:“怎么?你听过?” 那就是没听过了。 崔负献看着老师的表情,一脸“你继续说下去,我听着”的期待,可是眸子没有半分神采,平静地像窗户上偶然打下的雨滴,不够分量,只能呆呆地挂在原地,自然蒸发。 崔负献将资料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她复原的落款。 她缓缓开口:“这个落款我曾经见过。明代一位书法家喜欢收集鉴章,出过一本《将军名帖录》,没什么名气,后来失传也是平常。还好,我外祖便是这位书法家的后代,家里珍藏了一本,我幼年翻阅,读到二十一卷的时候,上面说‘晋·靖远大将军李珰·龙雀方印一枚’,与手稿上的落款九成相像。” 女生的声音温润,细腻如雨,唯独说到“晋·靖远大将军李珰”几个字时,像是大提琴音,悠扬,却拐了调,可能是喉头发涩。 一本家藏的收集录能不能成为史料另说,崔负献说出的故事本来就太具有偶然性与戏剧性。 谁知,李珰没有再质问她,或是嘲讽她专业性上的瑕疵,面容舒展,回到他们第一次在课上相见时的姿态,仪表堂堂、亲切温和的教授,与陈恳认真、踏实向上的好学生。 “方便的话能把《将军名帖录》尽快送来吗?它可能成为重要线索。” 崔负献被眼前的境遇弄得有些昏头昏脑,因为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太过戏剧化,为此她准备了一大段说辞,力争让老师相信靖远将军这号人的存在可能性。一时间,她没想明白“重要线索”指向何处。 “能,我尽快。”她下意识第一时间给出肯定回答。 明天是周一,崔负献和李珰今天都要回学校,李珰邀请她搭乘自己的SUV,淮城的雨天打车总是很难。崔负献本想拒绝,李珰又开口,说是路上可以讨论一下课题。 博物馆有自助雨伞,两个人各撑着一把红色天堂伞踏上了青石板路。伞面很大,一般情形下可以两个人并肩走的小径现在只能错开,一前一后,崔负献落后他半个身位。 青石路大概一百多米,走得快的话,几分钟就能到头,不知是下雨还是有意交谈的缘故,前面的人放缓了步调,崔负献也只得规规矩矩地撑着伞,视线不时扫过脚边任由雨水攻城掠地的青苔。 “你是因为家里是所以选择读历史吗?现在的人把外公叫做外祖的可不多见。”李珰挑起一个不算严肃的话题。 之前在研究室提到了,现在深究一二也合乎情理。崔负献不大喜欢聊起家里的事,但还是认真作答:“算是吧,我妈妈那边听说祖上都是读书人,从小耳濡目染有些兴趣。应该说后面读历史也是顺其自然。” 崔负献没有追问一句“那老师你呢”。她想着李珰年纪轻轻能够在晋朝史学界有如此大的成就,应该是从小就特别感兴趣,再不济,便是念大学的时候产生了浓厚兴趣,加之天分使然。 李珰听着身侧又没了动静,他好不容易递出话头,增进同学生之间的了解,没想到对方结束得这么突然。 “那,你为什么对晋朝历史这么感兴趣。”李珰对他人兴趣并不关心,现下只是没话找话。不过,对象是同为对晋朝史痴迷的历史系学子便稍显不同,他还挺期待从对方口中听到一个别致的答案。 身后的人沉默了很久,两个人快走到保安室,保安室不远处的空坪处停着一辆暗红色的SUV。李珰以为崔负献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或许是雨声淹没了他的提问。 他走出几步,正想着回头招呼她上车,一转身,看见她举着伞,安静地站在一盏路灯旁边,雨滴落下弹起,将她的帆布鞋浸湿,裤脚也沾了水。 她出神时间不长,反应过来之后发现自己离前面的人落后几步,便小跑着跟上去,直到两把伞边沿相触。 崔负献比他矮一个头,虽然她仰着脸,李珰一垂眸就能看见她的五官,她眼睛的弧线流畅白皙,尾部上挑,总是引人联想到眼睛里是不是盛满流光溢彩。 事实上,是的。 她好像有无限的热情投入工作。 虽然她总是安静地缩在自己的小小空间内,与人交往不多,脸上没有顾盼神飞的灵动表情,可是,那双眼睛里没有过疲惫、懈怠、迷茫,只有无限的快乐与沉迷。 所以,她的回答也那么理所当然,令人信服。 “李老师,我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为它生的。” 李珰几乎下意识吐出一句剖白以作回应。 还好,他及时制止了更深入的交流。勾起一抹浅笑表示赞扬:“是吗,那你真是幸运。”
无人敢写帝皇书(8)
“滚出去!”一声怒斥,旋即是瓷器掷地之后的破碎之声,一人抱着琵琶从厢房中畏缩着退出。 廊上站着一排人,怀里抱着各式乐器。末尾的小姑娘梳着高马尾,只用绢布缠了几圈,双手交叉抱负胸前,坐姿懒散。 周管家说,将军得了很严重的病,听起来像是偏头痛,需要静养,安定心神。可是越安静的环境他疼得越厉害,需要有些杂音才舒服些,而这又不宜养病。 这像是一个死结。 郑云灰头土脸地出来,微微摇摇头,后面跟着一脸难色的周管家。 沈淮七是戏班里年纪最小的,说话也直率些:“周叔,我们这些人的功力哪比得了乐师啊,将军既然想听曲,何不从外面请专业的人来,这般难为我们他自己也难受。” 三月的淮安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可惜东院栽满了松樟一类的大树,四季景致没什么太大区别,体味不出春意盎然的意趣。好在日头火辣之时处处都落满深深浅浅的树荫,站得久了也不觉烦热。 李珰回府后嫌他们在西院演奏声小,戏班搬到东院又嫌他们曲调聒噪,到底没把他们一个个撵出去,说一个一个轮流上台,弹些合意的小曲,消解他的无聊。 张饺儿站在最前面,语重心长地交代着个头比着肩膀的儿郎:“淮七,你是我们中间学得最好的。进去后好好吹。” 沈淮七耸肩长叹一口气,而后视死如归般跟着管家踏进厢房。 门很快合上,周管家候在门外,厢房只有一扇雕花檀木窗往外推开,露出一丝间隙,传出室内苍茫萧瑟的乐声。 沈淮七吹埙,和戏班中其他人把演奏当副业不同,这小孩儿是真喜欢。 因此这回坚持的时间长久,廊上坐着的人稍稍放下忧心,不知不觉也沉迷在古朴醇厚的音律中。 李珰卧在榻上,一袭绯袍,没有束发,整个人邋里邋遢,有些胡渣泛起,显得整个人成熟了不少。 他撑着下巴,打量着三尺外跽坐在蒲团上的小儿郎。 沈淮七只以为自己是个孤儿,沈淮三倒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好好活在大将军府。 李珰耐着性子让他演奏完一曲,沈淮七端正地跪着,准备接受他的示意。 李珰瞧着儿郎有了他兄长几分影子,缓和语气询问:“想过离开将军府后干什么吗?” 沈淮七从小在将军府长大,听到这话只以为李珰不满意他的演奏,要将他赶出将军府,故而赶紧跪拜求饶,连连磕头谢罪。 李珰收回视线,也收回心里泄露的一点柔情。他阖上眸,想起沈淮三十四岁的年纪已经跟着他去了北疆,比脚边跪着的小子,身量还要瘦弱些。 “管家,领着人出去,让大家散了吧。”李珰扶额,翻过身,背脊放松下来卷在薄毯内,貌似要小憩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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