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庄华看着裴朝露处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感慨道,“真是有魄力,琢玉斋前摊位要一两银子,近三年便不曾租出去过。因为这一个节下来,也未必赚的上二两银子。” 李慕没有说话,只合掌谢了一礼,返身欲要前往,却又顿下了脚步。 回转身来道,“此番华姑娘需要何物作酬?不若贫僧陪你逛灯会吧?” “戒尘,你可太精了。”阴庄华扬眉道,“除夕宴你往来匆匆,拂了我面子,这逛灯会合该是补偿,如何是这次的酬金了?” “除夕宴,以满树樱桃作酬,你应了,贫僧不曾记错。”李慕道,“若华姑娘不要此酬金,哪日想到合适的了,再来同贫僧说。” 真真算的清清楚楚,一点牵扯都不留。 “逛吧!” 阴庄华叹气,“左右有暗子盯着你那苏家表妹,你可陪的真心实意些。” 裴朝露在兴庆街东头,李慕带着阴庄华从西头拐入甘州街。 阴庄华看出这有意避开的路线,只当不知。 火树银花元夕月,彩灯万盏熠霞流。 阴庄华逛得津津有味,而李慕当真陪的尽心尽力。 “长安城中的灯会也这般热闹吗?” “比这热闹。” 裴朝露爱热闹,逢灯会必去。 长安城中有宵禁,然正月十五到十八四日间,乃弛禁。她便换了男装摇着折扇,跟她二哥厮混。 美其名曰观星象,看前程。 好多次,都是云秀、月锦几个大丫鬟跺着脚跑去齐王府请他帮忙。 半夜时分,明月高悬,他将她拖回家,送回司徒府。 恐吓道,“再不回府,下个月砍了樱桃树。” 她便哀哀戚戚扯着他袖子抹眼泪,抹两下咬他一口,“让你成日威胁我!” “那你们也跳百舞,奉神佛吗?” “自然。” 相比此处胡人舞姬正在欢跃地柘枝舞、屈柘舞这一类健舞,李慕凤眸中是裴氏女一支《绿腰》软舞倾天下的风姿玉骨。 兴德十八年,西域各部云集长安。天子调集民间艺人进京于正月十五在朱雀长街举行盛大的百戏歌舞。 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 眼看西域各部歌舞要压过大郢传统的舞蹈,十三岁的少女着霓裳羽衣,贴云鬓,跳绿腰,以柔克刚,拔得头筹。 贴身的侍者眉飞色舞地讲述她的天人之姿,讲她怎于千万人前艳压群芳,风华绝代。 他的面色便有些难看,这难看的脸色一连堆了好几日。 她那般美丽倾城的时候,天下人都瞧见了,偏自个没看见。 “滚进来!”一日正午,她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拖着他入了自个的院子,退了丫头,合上门。 他喉结滚了滚,指尖一阵凉白,听着里间声响,看着屏风上原本她身上的衣衫一件件挂起,“阿、阿昙,不可以……” 没有回声。 片刻,人转了出来。 霓裳羽衣,云鬓绿腰。 她单独给他跳了一次。 “那上元夜,你送过花灯给你妻子吗?” “或者,你收到过彩绸吗?” “没有!”他回得实诚。 上元夜的花灯,彩绸,都是男女示爱的信物。 他们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但确实在相识的十数年里,不曾有过。 每年寒冬腊月,晚间他基本不离府,只窝在府中看顾那两颗月月可结果的樱桃树。 便也从未去过灯会。 果子培育艰难,尤其冬日,比人还娇贵难伺候。他便寸步不离,唯恐朔风寒雨摧残了果树,累那人下月里断了果子,噼里啪啦落金豆子。 她一哭,他便觉得天塌了,扛不住。 “那你送我盏花灯吧?”阴庄华负手而立,挑眉看他。 “华姑娘说笑了。” “那我送你。”阴庄华从袖中抽出彩绸,递上。 李慕顿下脚步,望着那七彩绸缎,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婚后,她又一个人独自过了上元节,散会后回到府中闹起脾气。 沐浴出来披着一头湿哒哒的长发,将木屐踢在一旁,赤足踩过绒毯,坐在卧榻上哼哼唧唧不看他。 “灯会年年有,这果树罕有品种,估摸熬过今年,明年起便不用人看顾了。”他拿着巾帕给她绞干长发。 “让奴才们看着,你就不能陪我过个节吗?”她扭过头,扯过帕子自己擦,不给他碰。 “他们看着我不放心。”他也不恼,从案上拣了双罗袜给她穿,“每年你都去灯会,也没见你买副彩绸回来。” “你都不陪我,还想要我的彩绸!”被他握在掌心的玉足踢了又踢。 “明年,你陪我过节,我便赠你彩绸。”她仰躺在榻上,用足尖勾他。 约好了明年的,年年复年年。 他们年轻又美好,有无数个明年可以等待。 却不知,再没有明年。 “戒尘和尚,你这是要还俗了?”老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慕从记忆中回神。 说话的是虞婆婆,她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庞上此刻笑得如同一朵叠瓣菊花,只絮絮道,“还是小娘子厉害,择了这个好地方。今日灯会还未结束便卖完了,刨去租金,尽赚了三两多银子。我老太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钱。” 裴朝露右手牵着涵儿,左肩上背着包袱,安静地站在李慕前面,闻虞婆婆提起她,便温和地笑了笑。 她尚且还是方才的模样,许是夜深风寒,有些冷,只将风帽压得更低了。 帽檐风毛挡住她眼眸。 李慕看不清她神色,只觉得长街繁华,人来人往,偏她落寞如斯,孤零零站着。 “嗯——嗯——”涵儿拉了拉裴朝露衣袖,指着面前那段彩绸,仰头又冲着李慕展眼欢笑,指了指阴庄华。 方才一路过来,裴朝露正给他讲上元夜灯会习俗,自然也讲了花灯、彩绸的意义。 这厢撞上,便是同虞婆婆一样的意思,叔父还俗啦。 “没有的事!”李慕收回手,往他处走近些,揉了揉他脑袋。 “夜深了,我来接涵儿回去,可好?”说着,他已抱起孩子,又腾出一只手,“包袱我拿着吧。” 动作是自然连贯的,偏他半点没看裴朝露。 “现成的马车,快马驭车,一个时辰便也到了。”阴庄华持着那副绸缎上前来,笑意盈盈道,“我送苏娘子一程。” “谢二位好意。”裴朝露退开一步,抬眸轻笑,只伸手从李慕怀里将孩子抱过,欠身声道,“妾身今日实在有些累了,已租了间客房,想歇一晚,明日再回。” 她没有多少力气,但抱孩子却是又紧又稳,同李慕擦肩而去。 人世喧哗,李慕却觉得天地都安静。 他回首望去,看见长街尽头少女翩然起舞,素手拈花,赤足摇铃,盛世繁华开在她掌间。 天空中烟火绽放、又寂灭,再燃烧。 却是眼前女子背影萧瑟孤弱。她手中抱的,背上背的,似已压垮她一生的脊梁。
第16章 解释 这是你的私事,不需与我说的。…… 翌日,裴朝没再拒绝李慕,只随他坐车一同回大悲寺。休整了一夜,她精神好了许多。 四人同坐一车,裴朝露和虞婆婆坐在一处,涵儿随李慕坐在对面,正在同他比划着昨日灯会上的趣事。 这一个多月来,裴朝露思及自身子不济,有心让孩子亲近李慕。李慕待他自不必说,故而如今叔侄二人已经相处的很融恰。 马车赶得有些急,窗檐一丝朔风灌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小娘子这手怎的还是如此冰冷?”虞婆婆瞧见她拢着衣衫,只握了一把她掌心道,“戒尘和尚租的顶好的马车,羊皮褥子挡着风,还有脚炉取暖,小娘子如何冻成这样?” 对面两人闻言,朝她看来。 涵儿扭头就往她身上靠去,张开小手抱紧她,眨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仰望,片刻又捧起她的手,呼呼哈气。 “涵儿抱抱,阿娘就不冷了。”孩子手语道。 “无碍的,就是这几日特殊。”裴朝露冲虞婆婆笑了笑,抽回手揉着涵儿脑袋,笑意愈发明丽,“对,涵儿抱一抱就不冷了!” 自昨日在高掌柜处得了二哥可能回苦峪城的消息,她整个人都好似注入了一点力量,如同灰暗了多时的天空,终于破开浓云,得见一丝光亮。 便是月事来临前的胀痛阴寒,她都觉得缓减了些。 李慕将帘帐重新塞实,又把脚炉往她处挪近些,抬首时撞上裴朝露眸光,酝酿了一夜的话在唇边滚了两个来回,又咽了回去。 裴朝露腹中寒凉,也不想理人,只抱着涵儿同他说笑取暖。 上山的一段路,崎岖陡峭,李慕出了车厢,亲去驾车。 虽是慢了些,却又平又稳。 “大师交代一声,我慢点便是,也能驾稳。”车夫唯恐他少付银钱,话语中透着试探和不悦。 “不缺你银子!”李慕单手执缰,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一贯钱递过去。 他出来,无非是为了透口气,醒醒神。 他反复告诉自己,一方彩绸,便是自己受了,同她又有什么关系。 总没有长嫂管小叔这种事的! “大师,您也赶得太慢了,这样上山,且要足足多出一倍的时辰。”车夫摇头道。 是很慢,但如行平地。 上次她来月事,疼成那样。此番虽看着还好,但若是颠簸了去,总是累她遭罪。这样一想,李慕驾车的速度更慢了。 车夫无语望天。 回到寺庙时,已是午后,涵儿卧在裴朝露怀中睡着了。李慕先下车,在下头接过孩子,正给他戴风帽,却见得一袭人影倒过来。 “小娘子——”还在车口的虞婆婆急唤。 “阿昙!”李慕一把扶住她。 裴朝露头晕目眩,脚下不稳,被他圈在怀里。 方寸间,李慕脖颈间佛珠松木香弥散开来,淡而凛冽。 苏贵妃喜松木,宫中多用松木制物,其香萦绕殿室,终日不绝。 幼年时的李慕,总是溜去飞霜殿,避在宫人鲜少的地方,偷偷看自己的母亲。 看自己的母亲抱着比自己长两岁的兄长,哼童谣,讲话本。 大些,便看见母亲握着兄长的手,教他写字,给他量身制衣裳…… 有一回裴朝露进宫,正好撞见避在宫门边猫身窥视的人。便也明白了,他那一身时有时无的松木香是何缘故。 亦恍然,他眉宇见偶尔浮现的落寞与哀色。 那是一个孩子对母亲的渴望。 然他从出生到年少,十数年里,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生母,却从未得到过一丝丝爱意。 于是,往后但凡见他不豫或又闷着性子,她便凑身闻是否有松木香的味道。回回都是那股子又淡又冷的香气。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98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