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陆象行说话,蛮蛮笑了下:“反正,你一直都想和离,不是么?现在,你放过我,我放过你,咱们离了就是了。” 陆象行听得她说“和离”二字,胸口似是插进了一把刀子。 那刀子利得很,割得痛。 “胡闹什么,跟我回去。” 尾云公主大抵是为了他不告诉她阿兰的事情气得狠了,她一向爱使一些小性儿,昏头昏脑就跑出来了,其实自己也没想好退路。 陆象行得把她带回家。 蛮蛮等他踏上一步,却倏然往后退了一步,重重摇头:“不行!你别过来!” 蛮蛮听说过,在中原有割袍断义一说,她见陆象行迟疑间不过来,便扯过小苹的手,把惊慌失措的小苹一臂拽到近前,“哗啦”一声,蛮蛮长剑割断了小苹的袖角。 她把那一截袖角抛给陆象行。 谁知江风太大,竟然将那轻薄一片的袖角吹了回来,糊在蛮蛮脸上。 “……” 陆象行望着滑稽到有些可爱的尾云公主,哭笑不得,他走上前,将蛮蛮脸上的袖角拿掉,这一次,陆象行决定好言好语:“行了,闹也闹够了,跟我回去吧。” 蛮蛮听不得那个字,凭什么她费尽心机,鼓足勇气,决意逃离长安,在他眼里看起来,就像一场闹剧? 秀丽的眉轻轻皱起来,蛮蛮认真地凝视陆象行,深吸一口气,决绝地道:“你想得太好了陆象行,从以前到现在,什么都是你在想,你想抛弃我就抛弃我,让我独守长安,我就得照办,陆太后欺压我,陆家的亲戚背地里讥笑我,虞子苏看不起我,就连你府上的大丫鬟棠棣,都对我管头管脚,从前我都忍了。可是,你骗我骗得好苦,陆象行,你是个二手货,你还以次充好,蒙蔽本公主。” 陆象行皱眉:“秋氏!” 他的语调已经很不耐烦,像是耐心被耗尽,再迟一刻,他就要动用武力了。 蛮蛮知晓,一旦真动武起来,陆象行有十成的胜算,可以将她绑回长安。 可蛮蛮不怕,她大声道:“大宣用你这样的二手男人蒙蔽本公主,无耻至极!我秋意晚不伺候了,就是死,我一条命死不足惜,要我跟你回去,你做你的春秋大梦!” 陆象行有些被激怒:“当初是你不愿和离——” 说到和离,蛮蛮竟然从袖口里抽出了一纸和离书。 陆象行怔住,蛮蛮把那和离书潇洒地往他怀里一扔,便朗朗道:“和离书在此,现在是本公主不稀罕你,要跟你和离。识相点,就拿着快滚吧。” 他并不伸手去接,和离书掉落在地,随江风吹拂,滚到了脚边,瑟瑟地发着抖,纸张发出颤巍巍的呼救。 蛮蛮终于觉得扬眉吐气了,这辈子从没有如此快意过! 陆象行呢,垂眸,俯视着地面的那一纸和离书,目眦欲裂。 即便事实的真相已在眼前,陆象行还是不肯相信,一向爱他、亲他、近他,以他为天的尾云公主,把和离书拍在了他的脸上。 “你是认真?” 陆象行霍然抬高一分视线,黑眸如火,此时暮光已不剩残照,陆象行的两只黑眸犹如黑夜里炯炯燃烧的火焰,近乎灼得蛮蛮不能与之对视。 将军自有黄沙百战的煞气,比隆冬的寒意更加侵蚀人心,蛮蛮也难以控制地发憷。 可,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左右横竖,不过一死。 蛮蛮勇敢地站出来,挺胸,抬头,竟毫不避让。 “可你之前勾我,说喜欢我。” 陆象行不能死心,抛出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语调充斥着无奈。 宛然,他才是受尽欺凌冷眼的那一方。 蛮蛮赤.裸裸回应道:“那不过是因为陆太后跟我说,让我和你生了孩子,再和离罢了。不然,她就不放我走。我有什么办法,只好向你借种。” 蛮蛮摊了摊手,语调比他更无奈,好像一切一切,嬉笑怒骂,都是逢场作戏,她厌恶他甚深,为了和他生孩子,她受够了委屈,忍够了妥协。 陆象行持凝,声线泛哑:“那你借到了么?” 蛮蛮心想,那花白胡子老大夫还挺守信用,竟然真的没有告诉陆象行她怀孕的事。 这样也好,蛮蛮把肚子微微挺起来,用拍瓜的手势,往自己结结实实的肚皮也拍了拍,弹得一个咚咚作响。 在陆象行的震惊里,她摆摆手指:“比饿了三天还干净呢!有个鬼的种!陆象行,你不仅二手,你还不行。” “……” 蛮蛮好像能看到大将军磨牙吮血的画面了。 陆象行呢,虽然不像蛮蛮想得那样暴跳如雷,要杀了她灭口,但也如同一只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扬长嗓音道:“秋氏!你再信口雌黄,诋毁于我,你、你……” 蛮蛮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映着江面粼粼月色,头没回地沿着江边渡口走去。
第26章 蛮蛮要走, 走得干脆。 一直到渡口,等小苹跟上去,她都不曾回一下头。 曾经稳占上风的陆大将军,却倏然心乱如麻。望着那江面雾色朦胧中愈来愈模糊的倩影, 心里堵得厉害。 也不知为何, 那尾云公主,说翻脸就翻脸, 前一刻还在亲亲“好夫君”, 下一刻便能拉下脸,把和离书拍在他脸上。 走得毫无留恋。 江畔渡口停了一艘渔船, 这渔船日常出江打渔,也会搭载一些过往来客, 艄公把船锁链系在江边,吆喝了一声,蛮蛮把小苹推出去, 让她去交涉。 在中原上国待的时间越长, 蛮蛮越来越感觉到中原人说话弯弯绕绕, 有时候一些人,一句话能拆出七八个意思, 蛮蛮理解不了,融入不了,小苹却有着一半的汉人血统,比起横冲直撞的蛮蛮,她显然更有汉人某些言辞机锋里心照不宣的默契。 那驾船的艄公,对两位妙龄女郎十分客气。 “别看老叟我今年花甲了, 我可有的一把力气!” 蛮蛮听出了老汉的自吹自擂,但她不明白“花甲”的意思, 悄悄摸摸地问小苹:“花甲,是什么呀,吃的?” 小苹解释道:“回公主,就是六十岁的意思。这老汉说自己有六十了。” 蛮蛮心想,六十正好,挺老的,要真是个年轻力壮的,她还不放心呢。 正要踏上甲板,蛮蛮忽然想起了什么,一眨眼,身子侧过一些角度,瞥见远处,陆象行仍在远处,临风而立,身姿修长俊美,一贯渊渟岳峙、岿然难撼的身躯,此刻在风里,却破天荒地显出一股柔弱感,如嵯峨玉山之将崩。 那封被蛮蛮扔去的和离书,仍在他的脚下,长风浩荡,蛮蛮瞥见他弯腰,拾起了那一纸和离书。 他似乎正在展开,在阅读。 蛮蛮心冷地哼了一声,再也不看这男人,与小苹同登了甲板,进入大船。 这艘船规模不小,能容纳二三十来人,船上建舱,有三四个厢房,至于陈设,就比较简陋了,徒然四壁而已。 照老汉话讲,平日里这船上大半栖息的渔民,小娘子运气好,今日江面退水退得厉害,渔民少了一半儿。 蛮蛮只管南渡,过了江,便快要抵达尾云境内了。 到时候,哥哥派来的人会在对岸接应。 终于和离成功的蛮蛮,总算是吁了口浊气,和小苹进了舱门,为防万一,便将门窗闭死。 老汉虽然年过六十,但也是男人。她们俩在外边,还是处处谨慎些防备。 小苹又掏出一把锁,给那门锁上了。 “公主,今晚也尽量不要在这里吃东西,咱们只管蒙头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就差不多能到尾云国了。” 蛮蛮也正有此意,恰昨夜为了躲开陆象行,近乎一夜不睡,眼下都困得上下的眼皮子直打交道了。 于是主仆二人,怀着故国在望的希冀,盖住棉被陷进了甜梦里。 江岸上,陆象行握着那封和离书,展开。 凌厉漆黑的眉宇,顿时耸立成结。 好丑的字。 密密麻麻,像极了蚯蚓钻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既不成列,更不成行。 陆象行握着那和离书,看了又看,嘲讽她字丑,不知为何,眼眶却更红热了。 这哪里是一纸和离书。 分明是一纸休书。 她的字虽然丑得天怒人怨,但这信上的意思很明确是,她不要他了。 理由竟然是—— 他犯了七出。 她还说,他犯了七出中的两条。 无子,不敬舅姑。 罪大恶极,遂,休弃之。 “……” 陆象行咬牙切齿地盯着那一纸休书,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没错,是无子,说他生不了孩子。 是他不事舅姑,说他不侍奉她那两位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爷娘。 先前已经被她羞辱,毁谤他身为男人的能力不中用,眼下又被她一遍一遍地戳着心窝反复凌迟,但凡要是个男人,都绝无可能容忍! 陆象行身为镇国骠骑大将军,男人辈里的翘楚,是断乎不能忍下这口气,遭人如此诬蔑的。 抬眼,尾云公主已经上了那艘贼船。 枣色帷纱落在江边,她竟头也没回,和她的那个心腹侍女登上了南下的渔船。 那渔船透着蹊跷。 陆象行微微攒眉。 艄公把铁链抛上甲板之后,暮色深深,竟又有一二十个男子悄然打着火折子钻上了船。 这些人形迹可疑,加上这船,若说是打渔的船,委实大了一些,江面上若有这样规模的船只,应当向当地府衙报备。而为了鱼苗的循环再生,这等报备的船只在入夜,规定的时辰过后,不得再出水打渔,以保护江中的鱼群种数。 这透着古怪的渔船,又登上了十几人之后,陆象行想,那必然不是她的混账王兄派来接应她的尾云人马。 陆象行攥着那封和离书,想着自己都被休了,实在应该懒得再管“前妻”的闲事。 回撤几步,内心的不安却隐隐作祟。 望向那艘已经开始徐徐向南行驶的船,陆象行的右眼皮急遽地跳,一种极为不妙的征兆似乎正在浮露。 他实在没法做到坐视不理,即便那船上只是两名普通的弱女子,也不该抱有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陆象行沉下脸色,快步朝着江边而去。 今夜似乎在涨潮,江水漫涨,两岸的堤岸在江水拍打间,露出一团团黑魆魆的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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