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墨搓着手指, 几许羞涩,麦色的皮肤上浮着零星赧然, 他把手指置于衣绦边搓热了, 慢吞吞扬起眉眼,灿烂的眼睛多情而专注, 脉脉地将蛮蛮望着,良久, 才弱声弱气道:“我爹病好了,他说,他不再反对我了, 蛮蛮, 求你也给我这个我幻想了多年的机会吧……” 他用足了两个月, 衣不解带地照料在国师榻前,软磨硬泡, 晓之以情,把这些年暗恋公主的苦楚一点点剖白给国师听,说到最后,国师竟潸然泪下。 他握着尤墨的手,道:“儿啊,你从小干什么事都只有一盏茶的热度, 难为你窥伺觊觎了公主这样久,罢了, 天命难为,你就去试吧。” 纵然只有万一的机会,但尤墨,倘若一不小心就是那个万一呢? 儿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个性,与其用他憎恶的手段限制他一生,不让放手让他一搏,等到他明白他和公主之间缘浅若溪水,自然而然也就会放弃了。 鳞鳞的瓦砾之上,一只雪白的尺玉从男人怀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好奇地张望着陡峭的屋脊,妄图挣脱男人的束缚。 它瞄准了半天,终于看准时机,用力,一挣。 它把毕生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然而那个男人只是用一根手指,便按住了它命运的脑袋顶,将它戳了回去,尺玉睁着鸳鸯眼,气呼呼地打着呼噜。 仰起脑袋,看到抱着它的男子,坐在公主寝宫穹顶的瓦砾之间,目光落在渺远的山木葱茏处,失神一般。 真是变态。想听秀玉宫的动静,还要借抓它的名义,光明正大跳进去不就好了?尺玉不能理解人类复杂的思想感情,腹中腹诽着。 可实在逃脱不了,它也只好试图将男人的胳膊肘当温床,尾巴甩起来,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少过片刻,尺玉便困在陆象行怀中,一动不动地闭上了它那宛如宝石的琥珀鸳鸯眼。 寝宫里,动静不绝于耳地传回,字字清晰。 小公主似是在笑,声若银铃。 只是她每笑一声,陆象行的心口就多扎一刀。 一盏茶的时辰过去,他已经被扎了千刀万剑,血肉模糊。 从前在陆宅,她也爱笑,见到她,眼睛便焕发出光彩,深情款款莲步轻移地拥上来,唤他“夫君”。 蛮蛮。我后悔了。当真。倘若还是去年,你抱我,喊我夫君,我真该将你搂在怀里,嵌入我血脉,教你与我纵是化作一团灰烬也不得离分,长江渡口,你弃我而去时,我也不该收下你的休书,我应该把那一纸休书吃下去,你便永远是我的夫人。 蛮蛮,不要答应他,不要嫁给别人。我心里好疼,你可知晓。 是我错了,过往一切都是我的错,你真的不能再施舍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了吗? 春意已到盎然之时,花树婆娑,翩跹弄影,吹拂在面颊上的风,为何还是一片寒凉,从凝坐在瓦砾间的男子的眼眶里,刮出一团湿润的暗红。 可终究,早已不是去年那个时候了,一切都没能让陆象行称意。 从那寝宫里,飘出来清晰无余的话语声。 是蛮蛮,踌躇地与那个男人商议着:“我想过了,我的孩子需要阿爹,尤墨,你要是……” 她想说,他要是介意这点,就不要向她求婚。 及时止损,才是最明智的,以免将来后悔,又为此夫妇大动干戈。 尤墨摇头,眼睛亮晶晶的:“公主,这个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他自是会对她的孩子都视若己出。 至此,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蛮蛮说出最后一句话,一锤定音:“好。我嫁。下个月,你使花车来,我从月亮宫嫁你。” 尺玉终于感觉到失神的男子,臂肘之间的蛮力松懈了,只在一瞬间,他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于是尺玉大胆地探出了猫爪子,试图跳脱。 这一次,男人没有能够拦住它。尺玉活泼地跳上了屋脊,开始了它灵巧的猫步表演。 顺着屋脊,一路悄然无息地来到宫殿主楼的鸱吻处,尺玉悄悄地扭过了猫脑袋,只见那个男人,仍如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是用言语形容不尽的麻木和茫然。 作为一只猫,它懂的不多,只是隐约感觉到,那个男人,好像已经弄丢了他的魂魄。 有人欢喜有人愁。 尤墨从未曾想,事情竟会如此轻易,蛮蛮这般率性地便应许了他的求婚,原本他今日还准备了许多惊喜,打算一一拿给蛮蛮看,增添自己的胜算,但蛮蛮根本没有给他那个机会。 她的应许,是一枚定心丸,尤墨一蹦三尺高,跳起来,转了两圈,又跑过来,攥着蛮蛮的小手,用她的手来捏自己的脸。 蛮蛮不肯用力,他感觉不到疼痛,还为此不满,催促:“用力点,用力捏!” 蛮蛮无可奈何,指尖收了一点力,轻轻地一提、一拽,差点把尤墨这张脸皮撕下来,他痛并快乐着,雀跃道:“蛮蛮!我好高兴!你真的要嫁给我了么?真的么?我……我盼这一天盼了十几年了,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它会来?”蛮蛮轻眨明眸。 似被他的笑声所感染,蛮蛮也弯了朱唇,眼眸抬起来,凝着他难掩激动的面容。 “是!” 尤墨兴高采烈,再一次握住了蛮蛮的柔荑:“蛮蛮你放心,我发誓,以后,我会对你们母子掏心掏肺好,你说东,我绝不往西,只要你开怀,卖了我都成!” 彼时两人并不知晓,在这间并不算恢弘轩敞的寝宫上头,在那屋顶的鳞鳞千瓣的瓦砾间,藏了一个人,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 蛮蛮看待这桩婚事,更像一桩交易。她到现在都没法对尤墨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怦然心动,可是这点尤墨也更清楚,即便如此,他还要娶她,既然如此,他们也算各取所需了。 尤墨要拟定佳期,自然,首先要将这桩天大的喜事求于国主,盼他垂怜,将公主下嫁。 这些年公主的归宿一直以来是国主的心病,他也几番撮合尤墨与蛮蛮,可惜未能成功,深以为憾,从今以后,可算是不必再为此纠结了,相信他一定会应许得非常痛快。 小苹护送尤墨公子出秀玉宫。 蛮蛮在寝殿里踱步,来回走了几圈,心里谈不上高兴,但也说不上怅然,总而言之,心绪复杂。 走了几圈,她护住了沉甸甸的肚子,里头的小生命,安睡着,仿佛还不知道他的母亲今天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忽然感到有些口渴,蛮蛮唤小苹来倒茶,不见有人,才想起来,她送尤墨回去了。 身旁的人她都不信任,于是又唤“庚”,刚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于地,庚就来了,衣带当风,玄色帷面遮蔽着容颜,腰间的长剑伴随徐徐而来的脚步,一次次撞在芙蕖纹理银带上,发出铿锵的声响。 蛮蛮敏锐地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大对劲,想了想,歪过脑袋:“庚,你不为我高兴吗?” 陆象行脚步一凝。她笑靥如花,眸若流萤,弯弯的柳叶眉一颦一蹙俱是风韵。 她在高兴。自然,她为了能嫁给心爱的人而高兴。 当年,她盛着长安的檐子来到陆宅之时,可也曾,满怀期待? 大婚当夜,他清醒后,便立刻弃她于不顾,匹马独闯北肃州,一去五百日不归。婚房里的蛮蛮,知晓被夫婿抛弃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时候已到,报应,看来终究是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苦涩在唇舌间蔓延。 他一声也不作,像是哑了。 蛮蛮好奇,看了他半晌,最后叹息,用不上他了,自己便去找了黄酸梨木的圈椅落座,往翡翠盏里注了满杯的茶水,捧着杯子的小手嫩如削葱,与翡翠色的茶盏交相辉映,宛如上好的玉石,泛着温润细泽。 垂眸,长长的眼睫几乎要坠入杯中,搅碎翡翠茶盏间的一池碧水。 她小口地啜饮着,但总是感觉,那道帷面下的目光,正幽静地落在自己身上,瞬也不瞬地把自己盯着。 虽然关系已不同往日,蛮蛮信任他,可也还会觉着身上有些不自在。不知为何,被他看着,心脏砰砰地跳。 那感觉,就像揣了一只,不,一窝兔子在胸口,场面竟有些激烈。 噗通。 噗通。 耳梢里,心跳的声音分明。 蛮蛮几乎不再敢抬眸与面前的男子对视,可她的茶水已经见了底了,对方仍原地杵着,长臂微垂,抚着腰间的剑鞘。 蛮蛮先克制不住地心虚了:“你,做什么,总是这般看我,庚,你是不是不高兴?” 陆象行眼睑往下坠,末了,自嘲地弯了一点弧度:“公主曾说,孩子是公主一个人的,即便是孩子的生父,也不能与你争夺他。现在,公主允许他来争夺了么?” 蛮蛮微怔,想到陆象行那个混蛋,她把小脸阴沉起来:“不。” “那你为何……” 既然不愿意,为何要和孩子的父亲结合? 蛮蛮当然不乐意陆象行来抢她的孩子,把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儿带回长安那个虎狼之窝。那里的人都看不上尾云人,这个孩子身上有不可磨灭的尾云血脉,她不想自己的宝贝成了人人歧视的眼中钉。 “庚,我想过了,”蛮蛮整顿着思绪,把手里的翡翠盏一点点松开,“我终究是要留在尾云的,我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即使以后我和尤墨感情不和,还是分开了,至少,在我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是有阿爹的。这样,旁人不会笑话他。尤墨对我无微不至,他从小就喜欢我,喜欢十多年了,即便国师伯伯百般阻挠,他也矢志不渝,我有理由相信,今后我们成婚了,他也会对我很好,照顾我,宠我,爱我。” “可是……”小公主的这些话,一句都没提到,她喜欢郑尤墨。 蛮蛮忽而仰面,雪白的面颊似剔透无瑕的美玉,绚烂而静美地冲他一笑。 “庚,我有过一段婚姻了,很失败的婚姻。” 一句话,彻底让陆象行睖睁,他闭了口。 “我以前,很喜欢陆象行,很喜欢。” 那些宣之于口的情意,从来都不是掺假的。 朱雀桥上惊鸿一瞥,至此沦陷。 蛮蛮说来,眼眶涩涩的,发着烫。 而面前的男人,更是呆怔了,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五指叩着剑鞘,一瞬紧绷至骨节凸起,绷至战栗,指尖泛白。 蛮蛮捧着杯子,感受着心跳平缓的律动,逃回尾云之前,她从来都不敢想象,当有一日她和人说起陆象行,会如此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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