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是真的放下了。 只是往昔种种,提起时,昳丽的眉梢仍难以克制地染了嘲色。 “我一直都知道尤墨是那个合适的人,我用了好多年,都没有喜欢上他,可只用了一面,就喜欢上了陆象行,他们说,这叫孽缘。现在的我,已经不知道,回忆不起来,当初我费尽心思地和陆象行生孩子,有几分,是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迫切地想要和他有一份一世都斩不断的牵连,真的,我不知道……” 陆象行惊讶地听着,她说,她喜欢她,她爱他,可但她说起时,那一潭死水般的寂灭,让他的心被这些语言打得钝痛。 说来轻易,字字却有千钧重。 “可是,喜欢陆象行,好辛苦啊。你不知道,他的姐姐,一向看轻我,虽然表面上她们春风化雨,但我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傻子,不会看不出来她们对我的轻视和鄙夷,因为一句我想要回家,便被囚禁在陆宅一年。喜欢他以后,我每天想办法吸引他的注意,一开始,他讨厌我,对我动粗,后来,他躲着我,再后来,我就知道了,原来他心里早有人了……” “我就像一个笑话,阖府上下皆知的笑话。一声声的‘秋夫人’,在‘阿兰夫人’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槅扇外庭院中一树擎天的云桑花上。 “我早就已经不期待婚姻。现在,无非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凑活过日子,尤墨对我好,我便也对他好,他敬重我,我也会给他体面,你说,这样相安无事地过活,不是比在长安战战兢兢,忍受一个忽冷忽热,把我当成别的女子的替身的夫君,要好得多么。” 陆象行咽喉梗着。 蛮蛮收回了思绪,望着面前仍然如水中礁石般岿然峻立的身影,俶尔勾唇,柳眉梅腮更如花面般姣好。 “庚。好奇怪,我居然会和你说这些。你就像我认识了好久的一个老朋友,也不知怎的,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熟悉跟亲切。” 在他望过来时,蛮蛮放下了翡翠盏,叉腰笑道:“我们很投缘吧。你放心,虽然你脸上黥了字,但是我相信总会有不嫌弃你脸上黥字的金花,凤凰山脚的那个女孩儿,不就对你有些心思么。只要你愿意,我答应替你保大媒,还不收你媒人钱。要知道,在尾云国,我秋意晚也算有些人脉声望的。” 说着,她拍了拍自己挺起的胸脯,为他做保证。 陆象行该为自己一哭么,他放在心上,可以为之豁命的小公主,要为他与别人做媒。 “公主不必费心,我心里,早已有人了。” 蛮蛮好奇地盯着他看,似乎要看出一个答案来。 咽部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陆象行不堪忍受那种目光,别过了眼,嗓音发涩。 “只是,她眼里没有我,不喜欢我罢了。”
第44章 月亮王宫之外, 设有一座横竖二百步的练箭场。 秋尼张弓搭箭,“咻”一声,箭矢脱离弓弦,如流星般, 坠入远处, 但未能中靶。 秋尼有点遗憾,看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侍卫。 他只是今日召见侍卫庚, 他的妹妹也不放心, 竟一路跟随而来,此刻, 虽不在近前,但也坐在练箭场外围的一方圆桌上, 品尝着尾云的酸汤鱼。 酸汤鱼鲜香爽辣,白花花的一锅端上来,热气腾腾, 上面铺了一层干椒, 尝一口又酸又辣。 蛮蛮喝得很斯文, 姿势从容尔雅,手捻汤碗, 埋首轻轻地啜饮着,但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这一碗热汤喝了许久,已经见了底了,可是她那倒霉的哥哥,竟一发不中,远处的泥面上到处都是他四散的箭矢, 而他呢,一点也不觉着丢人, 直至,蛮蛮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那没什么本事还爱挑衅的王兄,把他手里的弓与箭,递向了她的侍卫。 一瞬蛮蛮直了眼,愀然蹙起了眉梢。 秋尼自幼武艺不精,骑射之术样样下乘,处处被人压一头,因占着国主的身份,无论与谁比试过招,他总是获胜的一方。 久而久之,秋尼渐渐开始为家国的未来而担忧,眼看达布迎偶尔能射中几箭,也就把大将军的位置轻飘飘抛给了他。 但另一方面,由于自己的“神勇无敌”,秋尼也为此沾沾自喜。 在尾云国,论箭术,实在难有能望其项背者,相信只不过是今日逆风,手气不佳,才致使一箭不中。 “没想到,你居然能从瘴毒林里回来,原来你真是尾云人,看来是孤,冤枉了你。” 虽是如此,但秋尼的语气口吻里,丝毫没有对于此事的半分歉疚。 陆象行未置一词,也并未接过秋尼送上前来挑衅的弓箭。 秋尼的眼底恶意昭彰:“但孤不承认自己看错了眼,你肯定有猫腻,只是孤现在还不知晓。拿着。要是你能隔了百步,还射中那块箭靶,孤就不难为你。” 这诚然只是一句戏言。秋尼既不相信他能一箭中靶,更不会在他果真中靶了以后,心口如一地兑现承诺。 陆象行沉默着接过了国主送来的弓与箭,弓箭分量很轻,是一般人臂力能拉得开的轻弓,放在战时,它的威力根本不足以破甲。 秋尼身旁的内官抹了一把汗。能百步穿杨者,尾云从未得见,恐怕就算是汉将,也必得如骠骑陆象行之流,才有此等本领,国主这显然是在刁难于人。 蛮蛮远远地望着陆象行接过那弓箭,暗道了一声不好,酸汤也不再品尝,侧眸对小苹道:“我家庚看起来挺柔弱,挺好欺负的,他不会被哥哥羞辱吧?” 小苹望着那身长八尺的壮汉,除了身份的低微,她实在看不出公主口中的侍卫有一丝“柔弱”“好欺负”之处,于是抿了抿通红的唇角,难搭这茬儿。 弓箭扣于指间,陆象行试手拉弓,这弓着实太轻,且质地脆弱,只不过上手一试,弓弦尚好,弓身却出现了劈裂的声音。 “……” 秋尼忽然沉了眼,笑意僵在嘴角。 看着自己的宝弓被一只莽手生生地扯裂,秋尼心痛难当,面部肌肉抽搐着,额角几乎迸出了细若蛛丝的血管。 内官骇然,目光望着国主,颤巍巍地把手收回袖中,嘴唇直打哆嗦。 依照他多年伺候国主的经验,国主这样的神情,便是要发怒了。 可事情却朝着他难以预料的方向狂狼奔袭,秋尼虽然表情山雨欲来,却最终只是一抬手,朝内官道:“拿我的镇殿之宝来!” 内官呢,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可是尾云先祖开疆拓土用的宝弓! 这些年来,别说有人继承那把弓了,在尾云国,就连能拉开它的人都寻不到! 蛮蛮正襟危坐,看到内侍官的动作迟滞僵硬,转眸对小苹道:“他们说了什么?你上前去听一耳朵,回来告诉我。” 因隔得太远,她只能看到那边的情形,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蛮蛮无端心焦。 内官着人去取王宫中的长弓,跑得比兔子还快,小苹抓住一人打听清楚了,回来向公主报信。 蛮蛮轻松惬意的脸色也出现了皴裂:“我哥哥是疯了么!那可是老祖宗留下的国宝!” 宝弓对于尾云的寓意,不亚于中原的传国玉玺。 她的王兄,一直以来都不靠谱得让人感到担忧,蛮蛮没想到,他会为了试探一个在他心里来历不明的侍卫,竟然动用国之重器,岂不儿戏! 若是传扬出去,旁人该如何议论国主? 那国宝长弓,除了尾云的英雄,旁人一概不得上手,别说上手去摸了,平日里,就是连看,都看不着一眼。 蛮蛮长长地呼吸,可她想走去,大着的肚子又把她推回了椅上,根本动不得。 须臾间,那宝弓取回来了。 陆象行侧眸。 弓身拱形,修长,装饰并不出奇,但不失典雅,陆象行识弓无数,一眼便看出,这把弓是用上等柘木、牛角制成,牛筋为弦,拇指粗细,足可见其势之沉,还未上手,它的弓身重及射程已在沙场无数秋点兵的镇国将军心中有了数。 这把尾云的镇殿之宝,在陆象行一生碰过的宝弓中,能排上前三号。 “你来!” 秋尼并不曾说,这把弓有三石,在尾云别说有人用它,就是拉得开它的人,也不会超过一只手的数。 秋尼不相信,这个出身尾云的怪异少年,能动得了这把“长月”。 蛮蛮绞住了手指间的帕子,在小苹的支撑下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看似平静,实则茫然地翻滚,似月色下一汪粼粼的湖水,一点波澜倒映着银辉,涓涓地淌着。 但这根本并未难住陆象行。 他不过是再一次沉默地接过了长弓,试了试,虽须用上几分力,但终归,正如吃饭饮水一般,姿态看起来无比松弛地,便开了这三石的长弓。 弓弦一引,势如满月。 秋尼愕然地不敢相信面前的事实,这个古怪的侍卫,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古怪的力气,令人咋舌。 国主向来不服输,又怎会承认自己早已落了下乘? 他咬牙,瞥了一眼远处凝立,衣袂飘然的蛮蛮,忽地心生一念,在陆象行搭箭之际脱口而出:“孤应许了公主与国师公子的婚事,初定在十日之后完婚,尾云不兴中原那等繁文缛节,只要大操大办,热热闹闹就够了,你说呢?” 果不其然,这侍卫对蛮蛮公主有某种不可言说的阴私之情,秋尼料得一点也不错。当他话音将落之际,似能察觉到,侍卫握弓的手出现了一丝偏差。 秋尼自鸣得意:“公主宅心仁厚,即使是一个见不得人的下人,她也都推心置腹,可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藏头露尾之人,就莫要因此而生出任何非分之想,你说是否?” 一支羽箭的破风声,割裂了秋尼的未尽之言,在尾云国主惊讶地一瞥眸中,那支箭,毫无虚发,笔直地洞穿了百步之外的箭靶。 秋尼近乎不能眨眼,数百年来,从未听闻有人用得了这三石的镇国之宝! 然而秋尼的惊呼之声堵在了喉管里,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忽见陆象行把那把长弓掷在了地上,尾云人怒目睽睽,正要斥责一声大胆,陆象行腰间的剑出了鞘。 这把银光如练,出鞘即饮血气的银雪剑,自半空之中划过一道弧线,劈空斩落,势如千钧。 秋尼刹那间以为那把剑是要落在自己的头顶,然而,即便是料敌于先,他也无力从这一剑之下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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