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无可避之际,陆象行的剑刃几乎擦着秋尼的后脑飞过,一支刺向秋尼的羽箭被破风的银雪折断,于半空中向内凹起,顷刻便成了强弩之末,坠毁于地。 这一场卒起不意的变故,令练箭场上所有人大吃一惊,随即头皮紧绷。 “护驾!有刺客!” 练箭场外人潮汹涌地灌入这片场中来。 方才这一箭惊险至极,倘若不是侍卫“庚”眼疾手快,挥剑打落了刺客的暗箭,国主只怕…… 此事不能细想。一细想,内官屁股尿流地爬上来,匍匐在地,心惊胆战地祈求饶恕。 谁也不再追究国宝长弓被不敬地抛掷在地的事。 陆象行把银雪剑送回了鞘中,一言未发,穿过人潮独行而去。 蛮蛮也为这触目惊心的一箭而失魂,差一点儿,哥哥就被来历不明的一支羽箭射中了! 她朝着秋尼奔过去,拾起地面的宝弓,一手挽住秋尼的胳膊,在侍卫队的掩护下后撤,边撤后便呼喊:“退回王宫!” 侍卫队一分为二,一队人马护送国主与公主先行回月亮宫,另一队则寻着箭矢飞来的方向追击刺客。 疾行后撤的人群里,秋尼的脸色隐隐发紫,嘴唇轻颤,还未从死里逃生的余悸之中恢复。 蛮蛮迫不得已,大声地在他耳朵边道:“一定是苍梧国!哥哥,你真的不能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了!他们只是在利用我们!” 苍梧国国力远远比不得中原上国,然而它的野心,却比鲲鹏还要远大,不仅要西南两国尾云、玉树为之俯首,更要北伐占领中原,一统六合。 可苍梧甚至以自身的力量,还难以与大宣匹敌,所以这些年,他们一直在试图游说玉树、尾云合从缔交,渡江北上,讨伐大宣。 尾云在地缘上与苍梧最为亲近,也因此成了苍梧国的出气包,听话要挨打,不听话也要挨打,日复一日地忍受磋磨。 现在,尾云国向大宣称臣,以求庇佑,是明智之举。 但大宣本就看不惯尾云与苍梧藕断丝连,私相授受,以为心意不诚,倘或哥哥一意孤行,仍不肯与苍梧正面宣战,两头经营的结果,无非是狡兔死、走狗烹,没得好下场。 苍梧刺杀尾云国主,这事便更好想了,这些年,相信王兄不会看不出,苍梧的势力一直在向尾云渗透,他们想咬下尾云这块肥肉已经很久了,传闻之中秋意晚已是一个死人,一旦王兄被杀,尾云国群龙无首,势必先从内部土崩瓦解,届时他以外力叩关逡巡,很难拿不下这块膏腴之地。 秋尼一直双目发直,脚步飞快地随着人潮流水往月亮宫里退,只是蛮蛮那句话,他听进去没有,谁也不知道。 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苍梧国绝非善类,远交近攻,切不可与他们亲近。一旦在他们面前露出了空门,他们便会立刻化身为豺狼,上来侵吞撕咬。 “有谁看见庚了?” 安抚完王兄的心情,听说王后如茵来了,蛮蛮扯了眉梢,生出退意,这时不见身旁的庚,她便朝外问了一声。 内官当时只惦记遇刺的国主,倒是不曾留意那个救驾有功的侍卫的动向,公主一提问,登时面犯难色。 还得是小苹机警:“侍卫回去了。” 那时那一支箭,从秋尼的后心射来,正是奔着取尾云国主性命而来,根本没有丝毫犹豫,但凡“庚”出剑稍慢一步,后果都难以承担。 王兄仅只是出了一趟王宫,甚至,仍在月亮宫附近徘徊,便遇到了行刺,苍梧向尾云的渗透,可见是愈来愈深了。 那么她的身份,想必早已泄露。 倘若苍梧国拿着这一点,以上国的威吓来要挟她,那么…… 蛮蛮倒抽凉气,她起身,立刻要去寻自己的侍卫。 若是被大宣发现,她这个早就该死透,死得化成了一滩灰烬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她必是在劫难逃。 蛮蛮心绪不宁,在如茵来探看秋尼时,甚至忘了行照面礼,匆忙地退出了含玉宫。 陆象行宿在秀玉宫后的暖阁,与月亮宫一众卫军在一处,但他因得公主宠幸,还是获得了一间独屋可以居住。 蛮蛮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周遭清冷萧条得,除了灰黑枯槁之外看不见一丝旁的颜色,比起长安镇国将军宅邸也不遑多让。 庭院阒无一人,风微卷,木叶萧萧。 蛮蛮低头拎起裙摆,踏入暖阁。 屋内陈设简陋,连一张可以落座的椅都没有。 在兄长那边待了几个时辰,天色已经黯淡,黄昏斜照的余晖,落在陈旧结网的窗棂上,为屋内蒙上了一层杏黄色的暖雾。 这屋里,酒气很重。而且不是尾云甜酒酿的味道,是烈酒的气息,在周遭浮沉蔓延。 似乎没有人感激一个今日在练箭场上救驾的功臣,所有人都沉浸在惊恐和后怕当中,忘了问一个沉默地离开的男子,更无任何嘉赏。 蛮蛮不知为何,停在了他的床帐边,隔了朦朦胧胧的帘幔,里头光影幢幢,暖熏的暮春风吹来,木桑花影婆娑摇曳,如工笔细描誊画于帷上。 怎么会,吃这么多酒? 这两日,应该说,从尤墨来秀玉宫与她见了一面之后,“庚”便一直寡言,也鲜少会主动在她面前出现了。 像是,在故意避而不见。 蛮蛮感到莫名,她上前一步,素手拨开了帘拢。 床帐内的男子仰躺在一床叠起的被褥上,帷面覆盖着脸庞,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上下拂动。 男子鼻息颇沉,拨开床帐的一霎那,铺天盖地的冲鼻酒味冲了出来,熏得蛮蛮险些作呕。 难道是王兄在练箭场的时候,同他说了些什么?适才在含玉宫,她看王兄今日受惊不轻,没能顾得上问。 “庚?” 蛮蛮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床榻之上的男子,紧紧闭着眼,仿佛根本不料自己身在何处,从咽喉处,混杂着鼻腔,滚出一个声音:“蛮蛮……” 痛苦而迷茫的嗓音,却失了伪装,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味道出来。 而蛮蛮,却于瞬间,仿佛魂灵出窍般木然地停住了指尖。 那声音竟熟稔到,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呆滞着眼珠,一寸寸沿着身后薄薄天光映照的男人身躯上移,最终,落在他被帷面覆盖的脸上。 即便是胆大妄为如“庚”,也从不敢亲昵地称呼她的乳名。 在尾云国,长辈或是朋友称呼乳名,是表亲近,而平民称呼公主的乳名,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 “庚”总是沉默地缀在她的身后,把手收在袖口底下,腰间挎一柄看起来并不惹眼的古剑,当她需要时,他会上前,虔敬而赤忱地称她一声“公主”。 他从来谦卑而克制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因此蛮蛮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这个胆大妄为的侍卫,已经胆大到了这个地步,睡梦中,竟在呼她“蛮蛮”。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又带有一种怪异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蛮蛮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她屈膝缓缓地跪上床榻,来到了他的身旁。 屏住呼吸,唯恐此时惊醒了酒醉之中的男子。 定了定神,蛮蛮的素手从宽袖之下探出,腕骨上凸出的一枚骨头,浮着颤栗的白,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搭在了他的帷面上。 仅在一瞬间,呼吸屏住,素手将帷面飞快地扯落,完全不曾给他阻止的机会。 浓烈的酒意无孔不入,自床帐间弥散。 或许果真是酒味过浓,侵吞蚕食人的意识,蛮蛮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一阵眩晕过去,她战栗的指尖,慢慢摸索到了身下的床榻,用了全身的力量撑着,才能保持住此刻不倒下来。 “陆象行,怎么是你?” 惊诧、难以置信的呼声从檀口间涌出。 可无论怎样去看,这张此生难忘的脸,她又怎会认错! 俊眉深目,高鼻薄唇,气韵凛冽,似一把藏锋的剑。 她茫然地坐倒,瞳孔显出几分呆滞:“陆象行,竟然是你。”
第45章 帷面揭落, 蛮蛮几乎仍未敢相信,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沉默地陪伴在她身边,予她解闷, 予她安慰, 让她心甚暖之的贴心侍卫,会是讨厌的、目中无人的大宣战神陆象行。 可这似乎就能解释, 为何今日在练箭场上, 他试手动用尾云的国宝雕弓长月,一箭洞穿了百步之外的箭靶, 又在刺客的箭镞飞向王兄时,眼明手快地搭救了哥哥。 黄昏逐渐敛了窗棂上最后的余晕, 落下一段泛着轻薄靛蓝的夜色。 暖阁内岑寂无声,连灯都来不及点燃。 最初的震惊过后,只剩下硝烟散尽的迷茫、困顿, 和一丝不解。 怎么会是你…… 我原本以为, 江畔一别,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陆象行。 屏住的呼吸一瞬释放, 蛮蛮深深地呼吸,望着沉浸在醉意之中的男人,想要动手去捏他一把,扼住他的脖子,狠狠地出上一口恶气。 可她的手才伸过去,停在他的颈上, 一道含着无穷无尽痛楚的沉嗓,就那么钻进了她的耳朵:“蛮蛮……” 蛮蛮的耳梢蓦然轻颤, 沿着手臂,那股战栗之感传递下去,连带着停在半空中的食指都克制不住颤栗。 “蛮蛮……” 那声音微弱、疲惫,充斥着难以言述的艰酸,一瞬教蛮蛮的手再也掐不下去。 她凑近了脸,在高处,俯瞰下来。 枕于软褥上的男子,凤眸闭合,长眉入鬓,冷峻的洵美且异的脸上,眉心锁得极紧,仿佛梦里也是挣扎的。 蛮蛮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是大仇得报的快意,还是,了却前尘的释然? “陆象行,”她口中轻轻呢喃着,出着神,声音柔弱,“你也有今天。” 说到这里,蛮蛮低下眼睑,满目得逞之色地睨着陆象行,朱唇微微上翘。 “梦里也是我么?陆象行,你喜欢上我了吗?不然,你为什么追来凤凰山,为什么来到月亮城,为什么做了我的侍卫?你是不是——” 唇朝着陆象行的耳朵一点一点地俯下去,落在他的耳畔,尽管脸色凶恶得像是要将他的耳垂如饕餮般咬下一块肉来,可她的语声却如飞絮般轻盈。 “爱上我了?” 哼。 有些人,在当初她心如火焰,扑向他时,他对她没有回应,只有一盆盆的冷水往下叩,现如今,她死了心,不再想要他的喜欢了,他却割舍不下地追来尾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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