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宣第一将军,横扫北漠的骁骑战将,竟会委身于区区陋室,做了她见不得光的侍卫。 他睡着,呼吸之间喷薄而出的都是酒味,浓烈的酒意,四散在周遭,呼吸一口,呛鼻的刺激气味,让人简直难以忍受。 蛮蛮停在半空之中的玉指落了下去,但没有掐在陆象行的喉咙。 食指的指腹停在陆象行的鼻梁上,不用力,微微戳下去。 真实的肤质,温热,鲜活。 在戳下去之际,鼻翼微微翕动。 原来真的不是幻觉。 在长安,他漠视她,躲避她,江边一别以后,蛮蛮想把这个人忘了,可是她发现做不到。 如今,她马上就要成为尤墨的妻子了,无论他怀有什么目的接近她,蛮蛮都不能继续留着他。 她想了想,把那些凌乱的、可笑的思绪汲回,随手将扯落的帷面重新搭在他的脸上,不再理会这人,她沿着床榻,便要滑下。 臀在榻上蹭了蹭,两足正勾到外沿,伸下去点地,忽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腕,蛮蛮吃了一惊,心跳陡然剧烈,以为是陆象行恢复清醒了,吓得不敢回头。 陆象行睁开了惺忪的眼。 练箭场上,秋尼说,他已经应许了郑尤墨对蛮蛮的求婚,让陆象行意外,他本以为,秋尼打着要抢蛮蛮孩儿的主意,不会纵虎归山,让蛮蛮外嫁国师府,一旦那样,他要抢这个外甥,就难上加难,因此这桩婚事,在秋尼这里还存在阻力,他们没那么容易完婚。 没想到秋尼从来都不做寻常人的决定,剑走偏锋,把陆象行打了个措手不及。 秋尼更是得意洋洋地说,要在十日之后,就把蛮蛮嫁给郑尤墨。 陆象行丢魂落魄地回到暖阁,心口如受凌迟,万刃攒心。 蛮蛮…… 他终究是迟了。 一步踏错,已是一生之痛。 辛与癸他们抱了一坛坛的冷酒,在这逐渐炎热的天气里,聚在一堆痛饮,他的身影出现在庭院中时,几个侍卫都细心地聚上来,邀他同饮。 他瞥眸,看了眼满地的酒坛,一生从不酗酒的陆大将军,竟破天荒席地而坐,抱起一只足有水缸大的酒坛,咕咚咕咚往嘴里灌。 力能扛鼎的大将军,抱一只酒坛实在是绰绰有余,可落在辛、癸等人眼中,却面面相觑,难明如今的庚怎么力气突增,在练箭场上拉开了国之重器长月不说,眼下又…… 话说,庚护驾有功,国主难道没有嘉赏?庚竟独行而回,若非自己兄弟等人在庭院中喝酒痛饮,仿佛谁也没有留意到他的存在。 不惯饮酒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好酒量的,陆象行只灌了一小坛,便已觉得,自己似是醉了。 辛辣的烈酒直冲喉咙,呛口刺鼻,眼眶被烧灼的感觉呛得漫出了绯红,可那股割喉之痛,如何能抵得上心里半分? 他便仿佛全然无感,直至酒入愁肠,终于再难抵醉意。 只听见“哐当”一声,酒坛从他怀中失手摔落下来,砸成了满地碎片,残余的酒水汩汩地从坛中涌出,大将军巍峨挺拔的身影,也随之轰然崩塌坠地。 若非辛与癸早看出他的不对劲,在他往下倒时往上抢了两步,他非得脑袋磕在石阶上,砸个头破血流不可。 两人叹气一声,心里其实多半都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少男知慕少艾,何况公主青春美貌,他日日寸步未离,与公主相看欢喜,怎能不生出痴意来? 待将他送回房间,拉扯上床榻之后,他们才相继离去。 此刻,陆象行的酒意根本未醒,看什么都是一片重影,拉着的人,也像是一道美好的幻觉。 幻觉停留在他的帷帐间,背影单薄的似一页梨花白的宣纸,乌黑的发,沿着薄薄的宣纸蜿蜒往下洒墨。 陆象行呆呆地望着那道幻觉,被烈酒烧伤的咽喉,紧得近乎张不开,他用了些气力,才找回了些许自己的声音:“蛮蛮?是你么。” 也只有是在虚幻里,她才会来看他了。 念到这里,心头梗了苦涩,他自嘲地勾了唇角。 终究,握住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松落了。 “蛮蛮,我终于知道,当日你离开长安的心境。” 松开的手,搭在胸口最痛的位置,轻轻一指。 “疼。” 疼得上天入地也无药可医。 她说的是对的。喜欢一个人,果然是痛的,剧痛难忍。 可是他却不想同她那般,在疼痛过后,便再也不喜欢了,他会离开尾云国,但,他只怕是没有那么大的雅量,没有那么洒然的胸襟,把她从记忆里抹去,即便痛,他也想,一生喜欢蛮蛮,记住蛮蛮。 蛮蛮望望窗扉之外暗蓝的天,树影漆黑的丫杈割裂了天穹,极远处,星辰在浩瀚的天河里徜徉, 四下里,只有鸟鸣风声,声声入耳。 时辰已经很晚了。 她不应再留在此处。 尽管蛮蛮的眼眶也洇出了绯色,她却极快地抽身,在陆象行朦胧的视线之中,那道姣好出尘的丽影,略显一丝踉跄和狼狈地,出了暖阁,消失在无边夜色的深处。 陆象行闭了眼。如今,连幻觉也不愿再多看他一眼了。 小苹正四处找人,见到公主回了,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忙将一身披氅为公主加在身上。 看了眼公主身后,并无人跟来,联想到公主先前去时问了一声侍卫的下落,小苹心有所悟:“公主去见了庚侍卫?” 蛮蛮想,哪里有什么“庚”侍卫,她真正的侍卫“庚”早已不知被陆象行弄到哪里去了。 她方才是不是该一砖头砸醒了姓陆的,劈头盖脸地质问一番,姓陆的是否将她原本的侍卫庚弄死了? 她还想质问一句侍卫甲,当初在凤凰山,他们冒着泥流寻回来的庚,根本就是个西贝货,她是与侍卫们不相熟,难道他们这些朝夕相处,号称是同袍兄弟的侍卫们,竟然也一个都没看出来,那壳子里早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此事真是足够荒唐。 蛮蛮愤懑不轻,一时又想到,王兄当初的怀疑竟是对的,把他丢进瘴毒林,不知怎的他侥幸活了下来。 只是姓陆的瞒天过海,藏得这样好,必然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多半,还与她有关。趁着眼下知道的人不多,蛮蛮应当及早把这块烫手山芋给抛出去,以免走露风声事迹败露。 既不想再和陆象行扯上一丝一毫的关系,就应当快刀斩乱麻。否则一旦陆象行身份大白于天下,对蛮蛮,绝对是祸不是福。 尾云人人厌恶憎恨陆象行甚深,若是知晓他藏身在自己身边,必然恨屋及乌,蛮蛮可不想连最后的净土也因为他而失去。 思来想去,蛮蛮下定决心——她不要陆象行了。 即便只是一个不起眼的,不吭气地陪伴在她身边的侍卫,她也要不起这人。 蛮蛮胡乱寻了一个由头,当陆象行宿醉酒醒之后,蛮蛮给他连马匹都准备好了。 “我的一枚金钗不见了,今日,却从你的暖阁里搜出来。罢了,念在你过往也忠心可用的份上,那支金钗我送你了,不过,你这样手脚不干净,哪个主人家敢用?庚,你走吧。” 虽然要逐他离开,但蛮蛮还是不敢就此得罪了他,毕竟长安那边,陆象行要是稳不住,她的小命也难保。 但蛮蛮也知晓他未必肯轻易离开。 陆象行从帷面下微微睁大了眼,错愕地望她:“公主,我不知有什么金钗,我没偷。” 自然。 堂堂陆大将军,怎会去做偷鸡摸狗之事?那子虚乌有的金钗,全是蛮蛮公主满口杜撰而成。 葡萄缠枝纹梨花色广袖下,纤细白腻的指节微微摆动,下了最后驱逐:“偷没偷的,天知地知你知我不知。就算你没偷吧,庚,我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这几日了,墨哥哥他不太喜欢你,我想你跟了我去国师府,以后日子绝不会比现在好过,所以,就是为了你自己,你也不该在我这儿待着了,你走吧。” 陆象行玄青色的袖口下,指节发白,青筋浮露。 不待他张口,蛮蛮叹息摆头:“我给你准备好了行李马匹,你这就走,天黑之前出月亮城,离开这里。” “不——” 陆象行不肯就这般铩羽而归。 他踏上前一步,腰间的剑鞘撞在了肘间,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蛮蛮望着那柄收在陌生鞘中的古剑,忽而想到,她曾经见过银雪的,在那艘贼船上,陆象行手持长剑,砍杀了一地水匪,他在她身边这般久,她对他的这把剑,竟从未能心生好奇。否则,她也可以早些揭开这场骗局。 思绪只是轻轻一荡,长腿跨过一道门槛,已经突至近前的陆象行,反手扣住了帷面的一角,下一瞬就要揭开面纱。 刹那间蛮蛮慌了神,猝不及防地起了身:“你敢!” 他是不要命了么! 陆象行的手指停在帷面,骨节僵直,苍白着脸,一动不动地透过帷面望他,声音艰涩缓慢:“公主,不想知道我是谁么?我脸上没有黥字。” 她知道。 她当然知道,帷面下是一张如磨如琢的俊脸,麦色的肌理,光洁平滑,没有一丝毁伤,更无黥字。否则当初也不至于教她,在朱雀桥上,一见便误了心跳。 可是这个男人,他要知道,他可是陆象行。 当着尾云国众人揭下面纱,露出他的真容……尾云国不少参与过当初的战役,眼下秀玉宫的侍从,就有从那场战役中退下来的战士,他们都认识陆象行。 一旦他的身份传开,后果不堪设想。 蛮蛮咬住红嫩的嘴唇,一步步向他趋近,挥手,教小苹把身遭众人全部带走。 直至人烟退散,偌大的秀玉宫,仅剩她们俩人时,蛮蛮还不敢放肆喧哗,压低嗓,眼眶发红:“你敢把帷面解下来试试看!本公主可不想看完了你的脸当场吐出来。趁我还能好好和你说话的时候,你拿着包袱就快走!” 国主刚刚遇刺,整座月亮宫里眼下个个诚惶诚恐,一时还注意不到秀玉宫这边。 陆象行要走,这就是最佳时机。 陆象行将下颌微收,视线垂落。 许久,他放下了手。 终是输给了她。 陆象行趋近一步,张开双臂,用力地搂住了蛮蛮。 这一次,他不再理会世俗,更不在乎她的怒意,固执地,用尽力气,弥补了当日在长安,他本该给她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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