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衣厚重,可手掌下的肩膀仍旧瘦削得惊人。 她与裴远章的情意,当真是…… 贺灵有些怜惜地看着她,正如当初程惜钰自己说的那样,裴远章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中,最好的选择,可她而今这幅模样,九分真心,哪见权衡。 “贺小姐是以为我在为表兄神伤?” 贺灵收回手,没有说话。 寒风吹动程惜钰鬓边的碎发,凌乱得纠缠在眼前,她并不理会,垂眸轻笑一声,再抬眼,却带着几丝茫然。 “表兄他,一直待我很好。” “嗯。”贺灵十分平静地听着。 程惜钰看着她,红唇微启:“他……” 猛然咳嗽两声,程惜钰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多了。 对着最不应该倾诉的人,说着不应该对旁人吐露的话。 可她胸口堆积了太多,非得要找一个人吐出不可,她在皇城也认识这样多的人,可却只在贺灵面前,在被她耍弄的人面前,才能倾吐。 多可笑。 程惜钰知晓,只有贺灵,不会用以往的事嘲弄她,不会趁机落井下石,甚至会笨拙努力地安慰她。 可她配不上。 程惜钰笑了笑:“没什么,贺小姐也不必太难过,终归,你与兄长的这门亲事,不过口头上说说,也没过过明面。” 贺灵顿了顿,轻轻点头:“谢谢你。” 程惜钰只是勾着唇角,微微退后一步,规规矩矩行礼道:“往日多有对不住贺小姐的地方,还请贺小姐海涵。” “没什么。”贺灵道,“我还得多谢你。” 程惜钰想了想,道:“原是不该让贺小姐跟着难过的,只是也不忍心见一番心意付流水。” 她轻声道:“贺小姐若是不嫌弃又有空闲,便去表兄院子里看看罢。” 贺灵微微睁大眼睛:“为什么?” 可程惜钰不再言语,悄声离开。 贺灵一头雾水,听不明白程惜钰话中的意思,不过她向来说一句藏一句,自己不明白也是常事。 贺灵仰头看向裴远章院落的方向。 上次去裴远章的院落,不过几个月前的事,着实领略到裴远章对这位程表妹的呵护,今次,又为了让她看到什么? 贺灵有些犹豫,现如今裴远章没了,她与他的婚事自然告吹,因为先前这一遭,自己应当离与他相关的东西远一些才是。 可脚步仍旧不受控制地,朝向那人院子的方向去。 许是他的院子少有丫鬟女眷涉足,虽不逃不出国公府沉郁的氛围,却更为内敛,院中的人本分沉默地继续自己的活计。 贺灵在八角门前犹豫了一瞬,还是跨过门槛,院落中的氛围骤然紧张一瞬,护卫一齐看向她。 “原来是贺小姐。”时常给她送信的护卫沙哑着嗓子,眼底发红。 其余人又一道收回目光,继续做事。 “贺小姐怎么来了。”他扭头吩咐道,“去斟两杯热茶。” “不必麻烦,我只是……不留意就到了这,可是打扰到你们了?” “有什么打扰的,如今院子只我们这几个没用的大男人,只怕会怠慢了小姐。” 他带着几分局促,道:“小姐要是不嫌弃,进来看看?” 贺灵点头,跟在护卫身后。 “是我们家主子没有福分。”侍卫道,“不过好在贺小姐不必受什么委屈,也算是万幸。” 贺灵放慢步子:“你们都这样笃定,裴远章出事了么?” 她分明记得母亲说的是,现在没有一点裴远章的消息,处境十分危险,但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怎么到了今日,国公府上这些人,都认定了裴远章再回不来。 “我们倒不希望主子出事。”侍卫的垂下的脊背越发佝偻,“可夜七还昏迷未醒,主子在密信中的布置,分明……只怕过不了几日,国公府,就要对外发丧。” “当真么?” 侍卫一笑:“是假的最好。也不怕贺小姐笑话,这几日属下做梦,都是梦到主子平平安安地回来,将布置灵堂的我们好好惩戒一通。” “可是棒子落在人身上根本就不疼,一眨眼,人就难受醒了。” 贺灵没有言语,侍卫也不再说题外话,领着贺灵去了院子后头。 院落在几个月之前大大修整了一番,后院还算是开阔,从花园引了一条清溪来,只是眼下天寒,水道只有一层薄冰,周围也辟出些空地。 “这里打算种上花卉。”侍卫道,“淮南的那些鲜花在这里长得不好,主子着匠人挑拣培育了些耐寒的,只是还没来得及种上。” 贺灵往前走几步,听到侍卫继续道:“主子说贺小姐不太爱拘在房间里,这里便架了个小阁子,新造的摇椅如今姑且用不到,还在库房里放着呢。” “书房也是,怕小姐觉得色调太暗沉了些,装饰器物选了不少俏色。” “这个博古架是主子吩咐新打的,上头是螺钿镶嵌的春宴图,用主子先前的画稿做的底。” “这一块专门腾出来给小姐放些杂书,怕摸不准小姐的口味,时下种类多样,摸不准小姐的喜好,只添了些喜闻乐见的经典传说,供小姐打发打发时间。” “卧房里的瓷器多是淮南那时兴的青花薄瓷,主子从前也偏爱这一类,有的是先前攒下的,有的也有新托人购置的。” “这些纱帐是新换的,库房里还有旁的颜色,都是小姐这种小姑娘家喜欢的。” “还有……” 侍卫还在她耳边详细地将裴远章的布置解释清楚,处处精心,处处都与她所好相合。 只这番设计就得花费不少心思,更遑论去打听清楚一个人在细枝末节的喜好,贺灵恍然间觉得,裴远章似乎当真很重视她,重视他们之间的婚事,重视她无关紧要的喜好。 喉头莫名有些发梗,贺灵随手推开窗,寒凉的风扑在脸上,似乎缓解了些许。 “那……”她的声音也带着几分喑哑,贺灵清了清嗓子,“那一处,放的似乎是寝具?” 侍卫顺着贺灵的手看去,点头道:“是,新打的床具这几日便到了,提前将旧的收拾出来。” 贺灵闭上眼缓了片刻:“也是新做的?” 侍卫叹了口气道:“是,主子说先前的太板正了些,小姐约摸不喜欢。” “他究竟……” 贺灵的话没有说完,侍卫抬眼,见着面前的小姐对着房间的摆设发愣,泪珠一排排从腮边滴落。 他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也无心去想。 贺小姐是该为他家主子难过,为他家主子流泪,他家主子这样用心的付出,已经得不到结果,得不到回应,就该收下贺小姐的眼泪。 “小姐。”长福却看不下去,抽出帕子递给贺灵。 贺灵缓了缓,擦掉腮边的眼泪,可转瞬又有泪珠从眼眶中滚落,贺灵抽抽噎噎,说不出一句话。 侍卫见状拍了拍长福的肩膀。 “长福姑娘。”侍卫道,“不如,咱们先出去吧,让贺小姐单独待上一会儿。” 长福看了贺灵一眼,点点头,随护卫一齐出去。 门甫一合上,就听到里间不再掩饰的抽泣。 不该让小姐来这里的,长福想。 可是贺灵却不这么想,她视线模糊,手轻抚着桌上的瓷瓶。 这不过就是一个插花的小瓶子,毫不起眼,甚至没有几分用处,她也只是在一时兴起的时候,会随意摆上两只,可裴远章还是这样用心准备了。 桌上铺着的绸布,糊窗的纸,银钩的花纹样式,他是怎么能处处想到的。 他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思。 为嘲弄轻贱一个人,当真要付出这么多? 皇城的人对挑拣来的妻子,都会这样苦心经营,那些浪荡花间的妆晃公子,也都这般贴心细致么? 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又为什么,突然就出了事。 裴远章,裴远章,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难道他的关切都是真的,他的偏爱也都是真的,而一开始错的就是自己,是自己识人不清,白白糟蹋这样诚挚深厚的一番心意。 难道要她像话本里的那些可怜配角一般,要等到失去之后,才知晓自己失去了什么,才明白自己曾拥有什么,辜负了什么。 裴远章,他人究竟在哪,他要说清楚,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 他不是得了皇城无数姑娘的芳心,不是高高在上,不是冷心冷情,可如今做的这些,又是什么? 裴远章! 你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心思。 贺灵缓了许久,才拖着步子走出房间,门外长福和侍卫都候着,见着她出来,长福立马上前一步,扶住她。 “贺小姐。” 贺灵摆摆手,没有心力回应。 侍卫却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个匣子,贺灵看着有几分熟悉:“这是……” “贺小姐第一次来主子书房时,落下的。” 贺灵打开,里面是一个小印,整体由一块极其冰透的岫玉雕刻成的,上头是一个十分乖巧的小姑娘,微微歪着头坐在印上,面上的笑容天真诚挚。 她想起来了,这是当初裴远章在信中提到过的,在殊州寻到一块上好的岫玉,清透如溪水一般,雕刻成小印很合适,甚至画上了几副小图让她选,想要雕刻成什么样。 当时画的花样就已经十分可爱,没想到成品竟然也这般漂亮,她当时,怎么就放下了呢。 “多谢你。”贺灵收下小印。 侍卫摇头:“不必,虽然这样说,可能有悖主子的想法,但是还请贺小姐,偶尔也能想一想主子。毕竟主子,很少这般用心地对待一位女子。” 贺灵看着匣子上的花纹:“我知晓了。” 侍卫作揖,目送贺灵离开院落。 一直到太阳西斜,贺灵才跟着景阳离开国公府。 马车上,长公主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余光中见贺灵捧着个小匣子,出神地看着。 “这是什么?” 贺灵道:“一些小玩意罢了。” 贺灵今日的行踪长公主也清楚,狂亲贺灵哪次从裴府回来,不带上些裴远章送去的小玩意,今日手上拿的左右也不过那些。 想到裴远章,又不由得想起国公府上的老夫人,忍不住头疼。 景阳自然清楚老夫人的打算,如今裴远章不在了,首要的是要保住国公府的声名,裴家是没有能越得过裴远章的同辈后辈,最好的方法,就是从外找一份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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