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璋心中乱麻似得一团,已理不清楚头绪,若眼下一切变动皆在连珣局中,都检点已瞒过连凤举成为连珣掌中棋子,对他来说亦不亚于天方夜谭。 他思忖间已行至御花园外,青瓦高墙似崇山般一放一拦,他怔怔凝着那墙角一处凹凸不平的砖面,不由走近抬手,以指尖来回摩挲,神情迷茫沉郁间,却猛然生出一个胆大的念头来,触摸墙面的手指陡然用上了些许力道。 片刻后,连璋若无其事得掸了掸袖口的沾染的浮尘,眉目冷肃得转身沿着御花园外红墙往另一处宫墙过去,烈日当头,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 他走了许久,终于到得一处略显偏僻的宫殿前。 那殿前空地上,正有一威仪老者着一身皮甲与一人在说话。 那人弱冠年纪,身着禁军轻甲,正是意气风发时候,肩宽背阔、身材颀长,说话间,唇下左右各露一颗虎牙,颇显神采飞扬。 那矍铄银发老者抬眸瞧见连璋,面色稍显无奈,却又一副意料之中模样,只越过那人,喟叹一叹:“二殿下——” 那年轻人倏得闻声侧目,眸光似电。 “果然如此。”连璋眸光在他二人中稍一流连,似打哑谜般冷笑一声。 “拿下吧,”那老者却抬手遗憾一挥,与那年轻人哑声嘱咐道,“三殿下既已到得右扶风,片刻便要入城,你们压着二殿下去御花园,他便也不敢妄言。” 他话音未落,周遭“哗啦”一声,从四面八方霎时冒出许多虎贲营卫来,皆着一身禁军银白轻铠,手持长刀将连璋团团围在正中,雪亮刀锋映着连璋唇间一抹嘲讽,越发显得森寒。 “太过聪明非是好事,”那老人与连璋拱手,摇头送行道,“只二殿下,总不明白。” ***** 永平宫正殿,皇后屏退左右,独自端坐寝宫之中对镜梳妆,葱根似的两指捻着一截细长的螺黛,小心描着一对柳眉。 她身着雍容凤袍,头戴华贵凤冠,眼尾点了浅浅桃花色,额间一抹精致灿金凤纹,端得是矜庄贵雅,颇有母仪天下的气势。 “娘娘,”夏苑从殿外进来,躬身贴近她耳侧悄声道,“娘娘安排的人手协助苏梅姑娘成功潜入五殿下偏殿暗室将人救出,宫人来报,马车已顺利出了宫,只半途遇上二殿下,临时改道去了含光门。” “……是嘛,出去了便好,哪处宫门倒也无甚大碍了。”皇后手上一顿,垂眸微牵唇角,徐徐叹出一口舒心长气,眼角蕴着些许轻快笑意抬眸。 她在铜镜前缓缓转头,似怀念般来来回回仔细瞧着自己一副如画容颜,手指遗憾抚摸额前隐隐生出的横纹,轻轻一叹:“我那匣子里,原还有一套凤凰衔珠的金华盛,你帮我找找?” 夏苑闻言忙躬身往她桌前叮叮当当翻寻,她那首饰匣子足有四层食盒般高,塞得满满当当,一副华盛湮没其中,便不大好找。 皇后凝着镜中自己,眸中缓缓浮起一层自怜与决绝,背着夏苑摸出袖中一只小瓷瓶。 那小瓷瓶拇指大小,通体釉白,只瓶口处绕着一圈殷红如血的纹路,似一段染血的枯枝。 她轻轻拔开瓶塞,无声倒出里面一颗青豆大小的药丸,姿态端雅地喂进自己口中,毫无迟疑地咽了下去。 “寻到了,娘娘可是说这副?”夏苑捧着华盛笑着转身,查无所觉,弓腰与她小心簪上,又扶她起身,“娘娘,咱们也该走了,端阳家宴要开始了——” 皇后便抿唇笑着点头,按着夏苑伸-出的手臂袅袅娜娜站起来,转身时,随手将掌心扣着的瓷瓶塞进那匣中首饰堆里,拖着凤袍曳地长尾姿态窈窕前行,临出殿门脚下一顿,腹中倏然绞痛难当。 她迎着烈阳仰头,额前一副华胜作金凤形态,凤凰口中又衔一颗指肚大小的合浦南珠,艳阳下光华流转,摇曳生姿,晃得四下里恍然一亮。 “啾!” 隔壁霍长歌侧殿陡然有清亮一声鸟啼,绛云拖着红霞般的长尾正绕着院中树冠盘旋飞起。 皇后闻声侧眸,越过高耸的红墙青瓦,凝着绛云映在广袤碧空中一抹自在浮云下的耀眼身影,不由微眯一双美眸,却是没头没尾突然惆怅似得道:“好想、好想回到十四岁那一年啊……” 那一年,战火还未烧到三辅,她于右扶风的老宅中,每日晨起对镜梳妆时,侧眸便能从窗前瞧见他远远打院中走过,一步一步,似踏在她心间一般。 只是终归事与愿违,回不去了…… 皇后口中遽然涌出大股大股黑红的血,沾满凤袍前襟。 夏苑随她瞧过两眼绛云,转眸霎时骇得魂飞魄散:“娘娘!” 皇后一双美眸虚虚眨了两下,一手捂着小腹,面色痛苦苍白,却是笑着靠在夏苑身上缓缓坐倒在地。 “娘娘,娘娘!”夏苑惊声尖叫,两手托住她,慌张转头四顾,“来人,来人唤太医正!去唤太医正!” “我这一生,直到此时方知——”皇后抖着染血的指尖死死抓住夏苑袖口,要她噤声,挣-扎与她一字一顿道,“生而为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便是最大的错。” 夏苑窥见她脖颈上血管隐约浮起,形似枯枝模样,恍然一怔,眼泪“唰”得落下,抱着皇后失神得跌坐在地,心里似乎明白了甚么。 远处不住有人闻讯跑来,惊慌叫喊,周遭聚得人也愈来愈多,人声嘈杂中—— “你瞧,”皇后眸中生机渐消,眼瞳涣散,她躺在夏苑怀中,被裹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身子抽搐,止不住呕出一口又一口的血,颤颤巍巍抬手越过众人头顶,指着虚空,一点,“那两只锦鸡飞得真好看——” “我,我瞧见你与我……养的锦鸡了,它们……它们飞得……真好啊……”
第61章 入瓮 中都城外, 京郊。 霍长歌与谢昭宁骑马下山,山脚下一处隐蔽角落中,一棵参天巨树下, 松雪与五、六少年营卫正等在那儿,身侧停着一辆马车华贵大气, 顶覆帷幔上绣百花争艳, 棚顶四角各缀五彩丝绦, 下垂遮门帷帘上织绿羽孔雀,极尽奢华,车前四马体格结实粗壮,四肢强健灵活,脚力比之军马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绿羽孔雀——却是姚家图腾。 “这是——”谢昭宁见状惊诧疑道,抬腿利落跳下马背。 他适才出声,便被霍长歌身后抢了白:“是我让他们劫一辆过路的权贵马车助咱们进城用, 没成想却是巧了, 劫到了姚家头上。” 谢昭宁闻言一瞬了悟,便知今时今日, 如此情形之下, 他二人身份的确多有不便, 何况他又失了木符,进城门尚且不易, 委实需要借助外力遮掩。 说话间, 霍长歌也下得马来, 牵着谢昭宁手便朝松雪走去,姿态亲昵又落落大方。 谢昭宁便也顺从己心, 面上虽仍止不住些微赧然,却与她五指纠缠, 温热掌心相贴。 他们行到树下车旁,便见那树下草丛中原还并排躺着三人:一名弱冠年纪的车夫,一位及笄之年的姑娘,还有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皆一副阖眸晕厥模样。 “适才搜过身,是姚家的人。”松雪将那几人身上木符取下递给霍长歌,详禀道,“人也已问过了话,中间那位是姚家偏房庶出的姑娘,此番原是打算先从右扶风老宅进城,入主家与众人汇合后,再一并应诏入宫赴宴。” 霍长歌双眸一亮,接过木符又探头往树下瞧了一眼,竟意外得见那位姑娘衣着华贵清丽,虽双眸紧闭,却仍难掩沉鱼落雁之姿,肤如凝脂、楚腰卫鬓,只十五、六岁就已出落得风华绝代。 她便侧眸问谢昭宁:“这姑娘倒是貌美,与你四妹妹不相上下,相由心生,瞧着就是个好脾气的。三哥哥,你可曾见过她?” 谢昭宁闻言便知霍长歌心思,淡淡眺着一瞥,见那姑娘虽国色天香却面生得紧,眸光顿敛,温声回了霍长歌:“未曾。姚家有女容貌昳丽,虽说声名远播,却从没出过闺阁,先前亦未应诏入宫,禁军之内怕也无人识得她样貌。” “那便好,方便咱们装扮了。”霍长歌遂“噗嗤”一笑,眼神清亮狡黠,嘴角得意一翘,“此番倒是运气不错,连带着皇宫内也能畅通无阻。” “你们好生将人照看着。”她转头又与下属交代,语气轻快得体贴嘱咐,“此地免不了蛇虫鼠蚁,可莫让他们被叮咬了。若是花了如此一张绝世美人儿面,也怪让人心疼的——” 她随口打趣间心念电转,陡然察出些许不同寻常:这姚氏女久藏深闺,却今日得晋帝召见,难不成——此节骨眼儿上、将将翻天的时候,连凤举后宫要添新人了? “当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霍长歌倏得“啧啧”两声,揶揄挑眉一瞥谢昭宁,“我这一路只不住赞叹,你这位五弟好厉害的心机与手段。” 谢昭宁稍稍一怔,便也明白过来,又下意识念及元皇后,心中越发五味杂陈,垂眸无奈与她道:“……是啊,甘拜下风。” “拜?那可不成,”大战当前,霍长歌还不忘见缝插针逗弄一番谢昭宁,任性娇嗔道,“输你我乐意,输他可不行,你也不许输给他,我可不高兴着呢。” 谢昭宁啼笑皆非,见她笑得娇俏灵动,七上八下又郁郁寡欢的一颗心霎时便平静了许多,只觉有她相伴在侧,莫说艰难万险,便是生生死死皆亦不足为惧了。 “好。”谢昭宁于众人面前纵容睨她,温柔又坚定得应答道,“不会输他的。” ***** 片刻后,一辆华贵车马自静谧林间快速驶出,迎着当头烈日,转而上了平整官道,车轮发出“吱吱呀呀”轻响,一路朝中都西门飞驰而去,扬起一片灰蒙蒙的砂石与尘土。 直至城门前,那马车方才减缓车速,随城前排队入内的人流慢慢移动,人群中不住有人偏头瞧来,窃窃私语,啧啧赞叹。 又一刻,有城前守将挎刀过来,见那马车富丽堂皇,又认出绿羽孔雀的图腾,便行惯例盘查,朝支腿坐在车辕上的马夫探手讨要木符,言语间甚是恭敬道:“不知马车里是姚家哪位贵人?” 那马夫原只弱冠年纪,着一身布料光鲜整洁的藏蓝长衫,皮肤粗糙又明显青灰,似略有病容,颇显憔悴,身量虽高却不壮硕,浑身透出憨厚又懵懂的气息来,瞧着便像是个吃不饱饭才卖身为奴的穷苦人。 但他一双眉眼生得格外好看,干干净净又温温柔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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