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闻言顿了一顿,像是头次出门有些生疏,手在胸-前摸了一下,方才转头往车内低声轻唤道:“小姐,木符。” “嗯。”车内随即有道女声娇柔应了他,又慢条斯理回那守将道,“姚家之女,奉诏入宫面圣。” 那女子嗓音酥酥麻麻,又隐着微微的沙哑,将每个字音皆拖出了一股销-魂蚀骨的味道,便似生有无数小勾子直往人心坎里蹿进去,不轻不重得来回抓挠,挠得人四肢百骸直痒痒。 门帘半撩间,便有一只白皙柔荑将木符递出。 守将闻声不由些微怔忡,下意识接过木符,又借着车缝好奇往内一眺,便见车内除去门边递出木符的双髻侍女,正中靠着车壁处,原还正端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妙龄小姐—— 那小姐通身富贵,云髻高挽的发间斜插一支嵌宝衔珠金步摇,肩头辫梢上缀合浦南珠,着一身水粉苏绣掐腰长裙,虽以薄纱覆面,但仍隐约可见双颊上原还擦了薄红的胭脂,菱唇涂了浅桃颜色的口脂,尤显柔媚娇俏。 她轻抬一双摄魂夺魄的含情桃花眸望向车外,眼角笑意婉约含蓄,现出一副含苞待放的美人胚子模样,身上还似有馥郁幽远的沉水香气飘出。 那守将一瞬晃神,竟没由来得两颊生晕,陡然便忆起姚家有女倾国倾城的传言来,忙再不敢与之对视,匆匆递还了木符与那马夫,侧身避让:“贵人请。” 那马夫一双凤眸倏得冷淡瞥他一眼,似有些许不悦,待闻见身后门帘落下的轻微响动,方才手上一振缰绳,驱车缓慢入了皇城内。 那守将魂不守舍得目送马车走远,方才重提精神盘查下一人。 冷不防城外有士兵穿着一身破败染血铠甲,推开众人踉跄奔来,按住他手臂便急喘道:“城外军营哗变、械斗,快快——” 那人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又说得断断续续:“快带上家伙,跟我走!” 军营哗变可大可小,那守将闻言一怔,忙扬声让人半闭了城门,点了大队人马离城支援,又着人往京兆尹府上通传。 城前余下守卫遵令拖动木栅,不顾城外百姓不满呼喊,只执意将入城队伍阻在门前。 高大厚重城门“吱吱呀呀”声中缓慢闭合至一道细缝,将皇城内外几近切成两半,因守城人手不足而暂停出入事宜。 城内亦乱作一团,恰逢佳节,众人正等待出城与家人团聚,见状茫然无措,不知发生何事,只躁动不安,围堵在城下大声呼和要出城去。 谢昭宁扮成车夫驾着马车适才入城,便遇此乱象,四下里喧嚣嘈杂,马匹受惊仰蹄不住嘶鸣。 他扯住马缰抬眸回望,越过人潮混乱的长街与古朴巍峨的城垣,长眉微蹙,低声与车内含混道:“怎在此时关了城门?时机倒是凑巧,你的人?” 他们路上适才商议,怕消息滞后间,连凤举确实不知眼下左冯翊始终未至,山戎又要兵临城下,便着骁羽营待他们入城后,于右扶风山郊暗自寻一处靠近烽火台的地方,点燃狼烟,与中都示警,逼迫京兆尹率先调兵御敌。 只眼下时辰不对,早了。 霍长歌分明嘱咐墨字旗拖至申时前一刻再燃烽燧:一来申时前后他们必已入城,不妨事;二来大宴将启,连珣与姚家分身乏术,便难周旋应付…… 谢昭宁唯恐霍长歌属下行踪暴露或难以成事、另辟蹊径,与右扶风驻军起了冲突,闹起来。 “怕是你五弟的人。”车帘应声掀开一角,霍长歌果然于帘后轻声回答谢昭宁,“恐是你五弟又出了甚么损招。不知你二哥眼下如何?” 城外谎称哗变,骗走城下守卫,后续再以“京兆尹”木符调来增补的人手,便就无法保证是出自谁人门下了。 只现下关闭城门倒也歪打正着,于后续守城大有裨益。 “宫内禁军不比宫外,宫外部分兵力调动可仅凭木符,宫内牵一发而动全身,除却我与二哥那半块虎符外,原是要都检点亲自下令,认人不认令。”谢昭宁眺着那守城小将匆忙去寻京兆尹府的背影,沉声答她,话虽如此,却仍忍不住抿唇担忧,“都检点原乃陛下家臣,决计不会叛离,二哥该是无虞……” 也幸得前世都检点寿终正寝后,那位置便空悬经年,霍长歌闻言一怔,不由抬手隔着面纱挠了挠鼻梁,嘴角幸灾乐祸似得微微抽-动,隐隐觉得她前世那一番弑君之举,竟也有如神助一般—— 连凤举非是死在她手中,原确实死于自个儿多疑的心性,他若是早早提了谢昭宁为都检点,怕她施计摸走谢昭宁虎符之时,便是身份暴露、人头落地之日。 说话间,谢昭宁已轻抽缰绳驾车往城中过去,驶入市井。 市井之中,一派太平繁华盛景:家家户户门前皆插了艾草束,一点苍翠裹挟生机,煞是好看;路上小贩沿街叫卖,行人络绎不绝;孩童来往嬉戏,腕间系着七彩丝绦穿梭街头打打闹闹;桥上还有妇孺聚在一堆斗百草;四下里俱是香甜米粽与雄黄酒散发出的草药气息,正是端阳佳节模样。 马车于人流中只驶不快,挤进闹市商铺间的街道越发行得缓慢,松雪顺势下车,作一身侍女装扮跟在车窗附近随行。 霍长歌手下白、紫、橙、青四旗人马俱在这城中陆陆续续潜匿,日常混迹人流,相互间又有特定手势、姿态可供传递讯息。 松雪随车堪堪行至闹市,余光轻瞥间,就已于周遭人潮间获取各方情报。 “前朝公主与其两千下属皆已入城,全城商铺中埋伏有近半数,余下身佩刀兵散在正阳门附近民宅。”松雪透过窗缝,合着车轮“吱吱嘎嘎”的响动与霍长歌悄声道,“市井间怕是要先有大动作,只咱们若要去皇城,绕不开前面市集,恐要迎面撞上了。” “嗯。”霍长歌车内淡淡一应,虽说心中有数,却仍喟叹一赞,“这皇城内统共才多少人?怕十万余已是顶天了。只三、四天功夫,便能将二千众引入城中,这还不算原本便埋伏在三辅与中都的人马……倒也是位人才,可惜了。” “正阳门?禁军布防可有大变动?”谢昭宁却是耳力惊人,人在车前也闻得仔细,稍一偏头,倏得轻声问道。 “禁军?回姑爷话,”松雪憋不住抿唇一笑,见缝插针一打趣儿,又简洁轻快地答,“禁军调度照旧,京兆尹亦状似如常,太子府兵也没甚动静,只正阳门前守卫今日恰巧换过一轮生脸儿,是这个把月里从未见过的面孔。据悉原是前日宫内禁军械斗,牵连了正阳门。” 她那一声“姑爷”唤得猝不及防,谢昭宁背身对松雪,瞧不见面上神色,耳根却“唰”一下红得似要滴血,扯着缰绳的十指不住蜷缩又张开。 谢昭宁正窘迫,头也不敢回,偏巧车内霍长歌“噗嗤”又添一声揶揄的笑,他便连后颈俱红了个彻底,只得挺直肩背坦然认下了这一声,又谨慎驾着车马愈发往裹着香甜米粽与浓郁菖蒲酒气的商铺间街道挤进去。 “倒是巧了,城外械斗,你二哥麾下也械斗?”霍长歌笑完却又担忧道,“你二哥——怕已率先卷入这场棋局之中了。” 皇城禁军虽号称万余人马,实际兵力却只约莫八千左右,因其三分之一原乃二月征召的新兵,需得半年集训操练。 可眼下才五月,正阳门若有新兵增补,那也只能是—— 谢昭宁面上绯-红一敛,心念电转间,正生疑,还未应答霍长歌,遽然,从天而降大把大把写满小字的宣纸阻住他视线,满天白纸似雪花般迎风“哗啦啦”飞舞飘下,一时竟能遮天蔽日。 纸片落在车辕,谢昭宁心头骤紧,顺手捡起之时,又诧异仰头左右查探,便见长街两侧的酒坊、食肆二楼外的阑干后突然零零散散冒出几名男女,着一身刺目的麻布孝衣,正神情肃然得从臂弯间挎着的竹篮中掏出纸页随手往楼下抛洒。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 街上行人见状驻足,好奇抬手接过天上飘下的宣纸,松雪手中亦拈着一页,不待细瞧便闻如此一声,似平地惊雷。 “南晋皇帝不仁不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二楼上有中年男子着一身素白长衫,朗声清晰道,“罪名一,背信弃义,肆意残害前朝无辜遗民,草菅人命!罪名二,忘恩负义,祸水东引戕害功臣亲族,抛妻弃子!罪名三,假公济私,为谋私立散播天花霍乱于城郊百姓,天理不容!罪名四——” 那人嗓音洪亮震天似能穿云破日,一字一句又振聋发聩,宛如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叩击着笼罩于这中都头顶的皇权威严,誓要将赫赫帝尊砸出裂隙一般。 谢昭宁耳侧如遭雷鸣,举着手中那纸凑近眼下匆忙一瞥,见其上原是密密麻麻详细罗列当年乃至今时今日连凤举行差踏错的一言一行。 前朝、古家,甚至仍有不为他们所知的无辜受害者,这些年亦被裹挟在连凤举皇权倾轧下,那些掩埋于天光下的旧事重新被绘声绘色追忆叙述一番,却是更显愤慨悲壮,俱是血泪凝结。 车帘“唰”一下被人从内掀开,霍长歌闻见车外动静,顶着一身束手束脚的闺秀装扮,按着车门探出头来:“三哥哥?” 谢昭宁旋即侧身,将手上两掌大小的“问罪书”递于她,霍长歌打眼儿扫过倏得一怔,那原是她与前朝公主献计合谋时与她承诺会为连凤举备下的,胁迫他退位让贤的罪己诏,却不想被她用在了此处。 那位赫氏公主从未放弃过昭告天下连氏恶行,为亲族之死讨回一份应有的公道,正名以安亡魂…… 霍长歌五指下意识攥紧手中薄纸,嘈杂声中仰头四顾探寻,前后街道入眼皆是一片苍茫的白,耳侧讨伐连凤举的嗓音此起彼伏,远近高低又各不相同——赫氏将人手分散于全城街道商铺,原竟是布下了这样的局。 霍长歌找寻半晌,果不其然便于身前二楼一众影影绰绰人影后,窥见前朝那位公主面覆白纱,寒着一双琥珀似的双眸下眺市井平民,眼神麻木之中又透出一丝微弱的期盼。 楼下百姓越聚越多,挤得街道水泄不通,众人议论纷纷或惊叹或质疑,稚子来往穿梭打闹,伸手跳起去够不断飘落的纸页,七彩腕绳在白纸黑字间若隐若现。 只幼童到底识不得多少字,仅嬉笑盯着密密麻麻的墨点,一字一顿口齿些微含混地念:“不仁不……竹……书……一……二……三……四——” “但……”楼上那位男子铿锵有力,已列数晋帝十宗罪有余,楼下人群中却有商贩诧异出声,与左右迟疑道,“……这又与我等何干呢?如此说来,陛下虽非仁德,却已多年未曾增加税收,相比前朝奢靡之君,于商贾而言已是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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