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 “对啊!” 他身侧随即不住有人附和:“贵族间争权夺势也不关咱们甚么事儿,咱们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吧,管那许多?” “是啊。” “这话倒也不假。” “更何况非议帝王是要杀头的,待会儿巡城军怕就要来了,”又有人担忧道,“咱们还是快走吧,大过节的,可莫掺合进这些事情去。” 他一语既落,楼下聚集众人眼见便要四散,人群中突然挤出一位书生打扮的青年,眉宇间隐约透出读书人的风骨与一抹愁苦怨怼来,却不赞同,皱眉驳斥道:“各位,此事可能置身事外?那年天花却是皇帝刻意传播啊!你们可还记得?那时西村瘟疫发过一旬,已是没了,过了个把月却又在东村死灰复燃,想来便是皇帝毒害前朝时,让那疫病传了出去——” “但即便如此,”有人闻言又与那书生争辩,“也是前朝有错在先,那样一个昏聩王朝的遗族,死便死了吧?” “那被天花屠尽了的东村又如何说?” “这……就算命不好吧……三灾六难九劫,谁知会遇到甚么事情就死了呢?各安天命吧。” “可那是人祸,并非天灾啊!若东村有你亲朋,你可还会这般事不关己?”那书生震惊反唇,“且他不只对不住前朝,便是妻女——” “那也是皇帝家事,更与咱们无关啊。”旁边有人探头插话,随即又有人肩头扛着锄头,一身庄稼人打扮,粗声附和:“对啊对啊,孰能无过不是?只管让咱们现在能吃饱,不就是好皇帝了嘛?” “你现在能吃饱,可难保哪一日便没了性命去!那样一个皇帝,若是连亲族儿女俱不能善待,又当真会爱民如子吗?”那书生仍执意与众人道,“他登基不过十几载,便埋有这许多冤案——” “若是新帝当真暴虐,苍天有眼,总归也不会让他挨过这一朝一代。况且谁人当皇帝,咱们也别无选择啊?”他话未说完,便又被人打断,那庄稼人不以为意挥舞着锄头亦是不耐道,“酸书生,你就别再多事了。非议皇帝可是会杀头的呀,你可别连累我们呐。” “……”那书生只一人一嘴,眼看竟要说不过众人,突然有位大娘手攥薄纸踉跄着扑来,枯槁五指死死抓着他手臂,瞪着一双混浊眼珠,颤声道:“书生你说、你说东村那瘟疫,竟是皇帝干的?” 那书生闻言一点头:“这纸上是这般写的——” 那耄耋年岁的大娘得了应答,瞬间哭得老泪纵横,只站不住往地上坐倒:“竟是皇帝干的?我可怜的儿孙啊!东村一百七十多条人命,一百七十多条人命呐!” “瞧瞧吧,”那书生顺势与众人轻声一叹,转身复又道,“不过是东村未有你们亲朋罢了。可无前朝皇帝城门一跪,这中都十几年前便要遭战火,咱们也活不到此时了。说来都是人命,救人与害人,也不过一念间。” 众人见那老妪以头抢地哭得凄惨,便不再争辩,周遭不住又有人出了酒肆茶寮,站在街头围观这讨伐皇帝的奇景,一时间人声鼎沸。 马车行进愈加缓慢,霍长歌半隐在车帘之后穿过人潮与流言,眸光透过帘缝不动声色追着那赫氏公主。 楼下众说纷纭,楼上那位公主眼神已由麻木渐转怨毒,眼底期冀敛没,怒极反笑,微微弯起的眸子中,竟透出诡异的愉悦笑意。 让她亲耳闻到中都众人对前朝遗族之死如此看淡,确实过于残忍,只于平头百姓而言又的确如此:前朝皇帝城门一跪比不得连凤举十年给予的安稳人生。 霍长歌心中这般一叹,却与谢昭宁侧眸轻问:“东村之事,你并未与我言说?是不知,还是不真?” “真,亦知。”谢昭宁略有愧疚沉声答她,“多说妄添猜忌与仇恨,我那时只怕你起愤然弑君的念头,宫中惹出大乱。你若晓得陛下行径曾牵连无辜百姓,物伤其类,难保不因担忧北疆他日处境而铤而走险。” 他一语勾起霍长歌旧时记忆,霍长歌侧眸怔怔凝着他一副温润容颜,时至今日越发了悟,原最懂她的人曾近在咫尺。 她忍不住伸手勾住谢昭宁外裳衣角缠在指间又扯了扯,谢昭宁敏锐觉察,转身温柔瞧她,见她莫名泪盈于睫,一副感怀又自责模样,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谢昭宁与她四目相对正不明所以,街口突然涌入大批巡查北军,着轻甲配长刀,厉声呼喊着驱散街上人群,又分了小队进了两侧商铺往二楼上去围堵抓捕前朝人。 周遭霎时乱做一团,众人踩着满地黑字白纸,在雪亮刀光中惊惶四散。 “杀人啦!皇帝鹰犬杀人灭——”人群中骤然有人倒地凄厉惨叫,“灭、口了……” 谢昭宁与霍长歌闻声探眸,便于混乱之中,窥见适才那哭天抢地的老妪颈间朝天喷-出一道刺目鲜血,随即摔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谢昭宁:“?!!” 霍长歌:“……” 那老妪身前一队北军士兵刀还插在鞘中,神色茫然微滞,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苦肉计…… 这招前朝于大年初一-夜里便已用的得心应手了。 霍长歌心下微沉,探出半身,抬眸再觑二楼,便已不见那赫氏公主人影。 “她怕要进宫去与连珣汇合,咱们快走。”霍长歌与谢昭宁低声忙道,心头陡然升起一个胆大的念头来。 谢昭宁点头一应,驾车前行,只那街巷中人潮到处堵了路,官兵与百姓纠缠不休,马匹受惊更不愿走,不时跃起半身嘶鸣,左右腾挪甚是艰难。 日头已见西斜。 “松雪,你往前面去探探路——”霍长歌见状复又撩开窗帘,探出头去与松雪悄声耳语。 松雪眼神一动,点头,拎着裙摆快步行出人群,片刻后回转,先是往窗下与霍长歌低声交谈了一番,方才又去车前与谢昭宁探手指了路。 谢昭宁待松雪坐稳在车辕上,顺着她指示方向,瞅中空隙,果断一挥鞭绳,“驾”一声,率先于人潮彻底堵塞路口前挤出街道,飞驰出去适才一段距离,便意外得见宽阔车道上马车虽寥寥无几,但侧前却有一辆华贵马车,端得是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姚家制式。 驾车的马夫粗布麻衣,头戴斗笠,皮肤黝黑,挽起的一只袖口下,露出一截壮实的小臂,扬鞭打马的动作裹挟雷霆之势,颇有些凶神恶煞的意思。 “那马车里坐的原是前朝那公主,姑爷——”松雪在谢昭宁身后压低嗓音,两手稳稳把住车辕,悄声与他道,“小姐让您撞上去,务必要做足一副马车失控的样子。” 谢昭宁惊诧侧眸:“?!!” 松雪事不关己一耸肩,抬手拇指一比,倒着指了指车门。 谢昭宁登时窥得霍长歌想法:他们眼下走一步算一步,毫无盘算,遂她得此机遇,怕是又要铤而走险,此时与那前朝再合谋交涉一番。 与虎谋皮,可一不可再! “胡闹甚么?!”谢昭宁隔着一道门帘沉声斥责霍长歌,眼前不由浮起她伏在阴暗潮湿甬道中,一动不动的模样,气息骤得一急,竟连声闷咳起来。 “富贵险中求。三哥哥,你信我,你再信我这一回。”霍长歌却是不怵,于车内气定神闲笑着催促他,“快撞。” 你信我…… 谢昭宁正气恼她的胆大妄为,心头火转瞬便被那看似轻飘飘的三个字吹息了。 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罢了,成则成,败——便是亡,但只要他们死在一处,倒也是极好的。 眼前街道人声嘈杂,耳畔到处都是前朝遗民在各个角落高诵《问罪书》聚起人潮的声响,远处又有禁军列队赶来,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只谢昭宁倏然长叹一声,整个人却轻松了许多,突然扬鞭狠抽了马臀,再扯住僵绳一扥又一放,纵着吃痛受惊的马匹拖着车,径直“吱吱呀呀”疯跑出去。 “小心!闪开,快闪开啊啊啊啊啊啊!”松雪人在车辕故意随着马车摇晃着身子,抖得一对碎玉耳坠“叮叮当当”得跳,她兢兢业业得“啊”一声高音,喊破了喉咙,“马儿受惊了!” 随即“哐当”一下,他们马车撞上了侧前那辆马车的后轮,“咔嚓”声中,还把人家后轮辐条撞断了两根。 那驾车的壮硕男人身子猛得前晃,险些直直从车辕上被撞下来,他寒着脸转头查探,本不欲追责,生怕耽误了时辰,又尝试驱车离开,不料后轮却再难转动。 他登时便要恼,一腔怒火无处宣泄,正抬手取了斗笠狠狠扔地上,跳下车辕紧走两步,一副要打架的形容,却见后面原是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 他怒气一瞬凝滞,正诧异,松雪已侧身撩开门帘,眼角挂泪,嗓音颤抖着将霍长歌从里面扶着出来了。 “小姐,您没事吧?”松雪担忧中又有迟疑,挟着哭腔又似舒了口气,道,“咱们好像撞上了家里的马车。” 男人:“……?!” 谢昭宁也赶忙跳下去,端了小凳来让霍长歌踩着下了车,惭愧一低头,哑声道:“马受了惊,是我没控好缰,吓着小姐了。” “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周遭一时聚了不少人在看热闹,围着两辆马车指指点点,又有男人瞧见霍长歌一身绫罗,面覆薄纱,行动间香风若隐若现,便想瞧瞧她长相。 “阿程?”那车里登时也有一道女声响起,冰冷刺骨,“怎么回事?” “小姐,我——” 不待那男人回答,霍长歌已被松雪扶着往那车前颤颤巍巍走过去,顶着一副惊魂未定的娇柔模样,腻着嗓子拖着长音,站在窗下我见犹怜得低泣道:“阿姊,是我。下人不小心冲撞了阿姊的马车,阿姊可还好?” 她话音未落,那窗帘“唰”一声被人从内掀开来:“你——” 车内那女子与霍长歌装束一般无二,额前也缀有一颗拇指肚大小的合浦南珠,价值连城。 她素纱遮面,辨不清五官,只一双冷寂漠然的淡色眸子露在外面,眼型妩-媚似两片柳叶,内眼角稍稍一勾,勾得人魂魄微微一荡。 只眼下那双美眸瞪得像是见了鬼,震惊凝着窗外,她显然认出了霍长歌,屏着呼吸静默了半晌,方才压轻了嗓音咬牙恨声道:“你竟还活着?” 闻声果然便是那赫氏公主。 霍长歌面上虽易了容又上了妆,一双杏眸也被妆容刻意拉长,又往上挑出了桃花眼特有的妩媚眼尾,但她眼神狡黠灵动独一无二,嗓音也未有大变动。 “诚然,未亡。”霍长歌哭着“噗嗤”又笑,似耳语般回她,竖指在唇前一比,又着她噤声,由松雪搀扶着雍容雅步往车前去,兀自轻声道,“阿姊,我上去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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