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皇后逃避似得起身去内室取了木符出来,与连珣柔声嘱咐道:“早些时辰回来,莫在宫外逗留太久,这几日人人自危,皆不愿引了注意去,偏生你不安分得紧。” 连珣也不答,接过木符起身一整衣裳,他身量不高,骨架又小,站直了越发显得体态羸弱,半副阴郁秀气的脸笼在西沉的太阳余晖中,越发衬得另外半张苍白青灰。 “儿子原也只再问您这最后一回,您当真不愿我娶那霍家的小郡主?”他临行忽然转头,笑得别有深意地试探又问皇后道,“过了这个村儿,可就当真再没这店儿了,母亲您可得仔细想好了。” 皇后见他要走适才松了口气,正欲起身唤夏苑进来帮她洗漱更衣,闻言遽然警觉:“你——” “如今二公主之事闹得人心惶惶,时机大好,说不准与霍家那姑娘勾勾手指,便能将她拉拢过来,您仍是不要么?”连珣凝着皇后登时一副坐立不安的惊惶模样,嫌弃得暗自撇了唇又忍不住怂恿她,负手身后欺身向前,压低了嗓音以气声在她耳旁道,“当年旧事您比谁都清楚,若是让连璋与谢昭宁知晓了幕后搅动局势害死元皇后一脉的乃是咱们姚家人,您当他们这对儿打小儿生了嫌隙的兄弟俩会不会又同仇敌忾起来,与太子摒弃前嫌携了手回来端了咱们全族呢?” 他话音未落,皇后倏得仰头,难以置信般抬眸与他颤声道:“你……这事儿谁与你说你的?你从哪里……” “您说呢?儿子早就告诉过您,宗族里的老少们已等得不耐烦了。”连珣直起身子,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得暗含了讥讽道,“皇——后——娘——娘。” 那一声似晴天霹雳,皇后霎时面色苍白歪倒在了椅子上。 “……我只是个女人,不比你们男人们那般睿智有野心,只想安稳过些相夫教子的简单日子,你们为何非要一再逼我呢?原不是说好,原不是说好过些时日才……且如今风平浪静,咱们姚家安分守己便不会遭逢灾祸,为甚么你们偏要搅动风云呢?”她两手忽然掩了面,一瞬便似崩溃了,卸去了一身端庄温婉的伪装,露出内里的脆弱与无力,忍不住在连珣面前哽咽道。 “既是姓了姚,未如平民一般死在那天下动荡的几年中,您便知足吧,莫再怨天怨地了。”连珣一副鄙夷模样瞧着皇后哭得肩头上下耸动,冷声道,“您没得选的,母亲大人。” ***** 连珣坐着马车出了宫,便直直往京中颇负盛名的聚福楼中过去,下了车便有族弟正等在门前,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将他一路引进楼中,又上了三层入了包厢内。 那包厢内围着一桌正坐了不少与连珣年纪相仿的锦衣少年在笑闹,最年长的一位不过弱冠年纪,生得精致漂亮、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勾魂摄魄的,自带一身风流韵味,全不似驻防过边疆数载的模样。 那便是连珣口中的“顺哥”——姚启顺。 众少年见连珣进屋,皆收敛了笑意,恭敬起身行礼。 连珣却径直往姚启顺面前过去,亲手扶了他起来:“倒是有劳顺哥久候了。” 姚启顺便笑着搭了连珣的手站起身,又就势与他倾身抱了抱,暗暗将袖中一张信笺塞进他手心。 “这是——”连珣与他耳语悄声道。 “这是那位送与殿下的春礼,”姚启顺偏头贴着他耳畔轻声回他说,“殿下原不是要找那位饲养锦鸡的男人么?已——” “——找到了。” ***** 是夜,霍长歌又犯了腿脚抽搐的毛病,即便南烟和苏梅与她揉搓过,这番疼得狠了,一时半会儿那劲头也过不去,她辗转反侧便再难睡下。 她翻来覆去望着床头那盏兔子灯,忆起白日里连珍说过的话,只觉自个儿一腔心绪起起伏伏,难以平复。 她只当这几日不见谢昭宁,他也没甚么表示,便连白日宫宴上亦未与她投上一瞥,便该是还未与她生出那男女情愫来,只把自个儿当妹子般纵容着罢了,但连珍那话却又撩拨得她心弦乱颤。 她本想与谢昭宁留够时日,并不愿逼他太急,那人总归是个含蓄内敛的老成性子,可她如今却又想,说不准她再见谢昭宁一面,推他一把,这事儿便要有结果了,何苦让她这般硬硬捱过这一天天的。 霍长歌倏得起身,故技重施,套上衣裳又寻出苏梅的香囊往熟睡的南烟枕前一放,也不唤醒苏梅,无声推开窗扇,灵巧纵身一跃,便又融入了浓墨似的夜色中。 她轻车熟路避过巡防禁军,一个“钉子”也没碰上,恍然心道,这小半月来禁军布防既然未有明显变动,谢昭宁怕不是也在等着她? 如若不然,只她那日冒犯吻他,他但凡心生厌恶,便早该暗自改了布防,待她再摸黑出宫时,一眼便能瞧出他拒绝的心思了。 一念及此,霍长歌心下越发畅快,身子也轻盈了许多,似夜风托在她身下将她往前送一般。 霍长歌踮手踮脚跳入谢昭宁院中,悄悄推窗纵入他寝室,一颗心正七上八下的 ,转身借着月光便见一道模糊人影着一身雪白中衣,散发对窗正坐在圆桌旁。 她心里正存了满满一箩筐的暧昧心思,冷不防便被那惨白人影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堪堪要从窗间摔下去,那人匆忙起身,一晃间,已将她展臂捞住了,随即又平稳放在地上,反手关上了窗。 “急甚么?”那人嗓音略有干涩,似又有些紧张,轻声在霍长歌耳畔道。 霍长歌窝在他温热怀中,一瞬惊得后背蹿起湿淋淋的冷汗,怔怔挤出一句:“谢……谢昭宁?” “叫三哥,”谢昭宁故作镇静,将她轻轻推出怀中,无奈道,“多少次都改不了的毛病。” “我没把你当哥哥,这话与你其他妹妹说去,”霍长歌向来自负惯了,活了两辈子哪能想到险些夜里被他吓到马失前蹄,窘迫又羞赧,故意不豫嗔他,又耍了脾气道,“爱叫你甚么叫甚么,你管我?” 她那话肆意中又裹着暧昧,谢昭宁耳尖微红,又熟稔她那古怪性情,便不欲与她争辩,复又坐回了桌旁,只透过一室昏暗静静瞧着她,眸光中暗蕴着惊喜与期待。 “都怪你,半夜里不睡,坐在这里平白吓——”霍长歌只觉自个儿话都递到谢昭宁嘴旁了,他也不接,黑暗中又瞧不清他神色,便略有失落,一瞬彷徨起来又有些气恼,跺了跺脚正要继续闹他,又陡然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小声惊呼,“——三哥哥,你莫不是在等我呢?” 谢昭宁笑意一敛,闻言脸色骤红,便是夜色中亦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是不是?”霍长歌只觉心中霎时喜悦到要开出花来,她上前一步扯住谢昭宁衣袖,又扯又摇,眼神清亮带笑,娇嗔道,“你说话,是不是在等我?你这般等我——已几日了?” 谢昭宁忙赧然低头与她拉拉扯扯,欲将袖口拽出来,又不敢与她使太大蛮力,怕又惹恼了她。 “二哥那日起夜,无意发现了你踪迹,要大改布防查补漏洞,这几日又寻不到机会与你单独……我、我方才——”谢昭宁攒紧袖口,与霍长歌面红耳赤轻声解释道。 “只为这事儿?”霍长歌瞬间大敢无趣松了手,闷闷不乐甩开他衣袖,只往他身侧落座,冷哼一声,“改个鬼,若是为了防我,就我这身手,你们怎么改也防不住;若是为防别人,此番布局也够使了,不必大动干戈。” “……嗯。”谢昭宁见她一副骄矜模样,不由眸中含笑轻应她一声,转而低声温柔又道,“私相授受,于我并无大碍,却有损姑娘家名节,总归不妥帖,你还未许人家,夜里频繁来此,实为失当,莫再来了……” 霍长歌:“……” 还许人家?来来来,你给我说道说道,如今我应该许谁? 霍长歌忍不住便想拿白眼翻他。 “陛下已允了我与二哥奏请,确已打消月中皇陵祭拜的心思,但清明怕是要拦不住,左右不过半月光景,我原是想等你一问素采姑娘……”谢昭宁暗夜中察觉不出她一腔骤起的失落又愤懑的情绪,只兀自温声又道。 “你还有甚么借口要说?!”霍长歌不待他话说完,突然压了嗓音恼道,“你晓得我不是问这个!” “我——”谢昭宁闻言一滞,便止了话音。 他自个儿其实也没想明白,几番思绪混杂一处,便是想剥丝抽茧也不能够,他理了多日仍未理出头绪,只想见她的心思却是实打实的,可到底要不要同她回北疆,那意味着甚么他也清楚,大丈夫一诺千金、不可轻许,更何况嫁娶原是一辈子的事。 他虽自幼得武英王教导,屡次听他提及北地三洲,确实也对北地憧憬非常,但自己去是一回事,与她回去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虽未生在帝王家,却又长在帝王家,元皇后晓得他志不在此间,原是打定主意送他出这红墙青瓦的桎梏,病着垂危之际,祭出他生身父母遗愿才与陛下求得他一份自由婚配的权利,他原只望求娶一位心仪的姑娘,不必出身高贵、花容月貌,亦或惊才绝艳、机敏聪慧,只与他心意相通,便已是极好的了。 却不料,他长至十七岁,突然来了个霍长歌。 他承认不知自何时起,这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已时时牵动他情绪,可他仍自觉,二人并未走到可谈婚论嫁的那一步,且他二人这出身,亦是自带不容忽视的阻力。 更何况,相许一生的承诺,更不该是在这不可见人的暗室之中许下的才是。 “我、我——”谢昭宁不由踟蹰,正琢磨如何将他这份心意,以不那般令霍长歌气恼的的方式说与她知晓。 突然,屋外有沉重脚步声传来,陈宝又憨又疑惑得在门外道:“殿下,是你唤我么?” 谢昭宁与霍长歌闻声一怔,面面相觑一瞬,二人“唰”一声一同起身,正匆忙四顾,那脚步声近在咫尺,眼看便来不及寻地儿躲藏,谢昭宁只堪堪将霍长歌挡在身后,房门便被陈宝从外推开了。 霍长歌身形娇小单薄,忐忑间,两手揪住谢昭宁身后布料,伏在他背后一动不动,便让他宽阔后背遮了个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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