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铭不语。云贞见他面色憔悴,精神似乎比前些日子更差了,心中一阵疼惜,又是为难,将手回握,说道:“常兴留在这儿,只作是一般下人,平时不让他出门。但有人问,只说是凤栖山姨丈派来的奴仆。要是你看不过,打发他去凤栖山做个仆役,从此隐姓埋名,行么?” 蒋铭摇头:“那不行!那年他和李孟起一块去的凤栖山,后来又一起送的辽使,庄子里认识他的,比这边还多,都知是李孟起的手下,莲花寨杨琼他们也都认识的。让人看见生出事来,连窦庄主也脱不了干系,这是不得了的!” 犹疑了片刻:“非要留着他,也只能留在应天,避过三年两载,对外不提,想必没人留心。” 云贞听他口气松动,知道不容易的,感激道:“你说的是,这一层我倒没想到,亏得你提醒。” 蒋铭望着云贞,几番欲言又止,末了方说:“常兴我可以暂时不理会,让我心里放下,我做不到!叫他少在我跟前露面就是了,要是别处遇见…”停住没说下去。 云贞低声道:“好,我知道了。”握了握手:“多谢你。” 默默良久,云贞问:“那时说到石匠洼、秦仲怀,还有常荣,都是怎么回事?后来为什么又去乡下找我们,没听你说过,能告诉我么?” 蒋铭长叹一声:“这件事,还是那年我们从凤栖山下来发生的,我是怕你知道了担心,一直没跟你说。” 这才将那日从凤栖山告辞,路遇杨琼求助,自己同陆青往石匠洼助战,杀了秦仲怀和常荣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云贞。 黯然道:“当时我也觉得害怕,就把功劳让给了王绍英,回去后也没说这事,连同山上搭救萧崇敬,都瞒下了。去长山镇找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王绍英和萧崇敬都死了,后来回到金陵,连生和灵儿带了书信,家里才知道。也是为了这件事,我被父亲责罚禁足在家。今天听常兴说,原来秦仲怀是李孟起的亲兄弟…想必就是因为这件事,和李家结了仇,当时在乡下,他见着我和你在一起,放过了我。后来起兵反叛,想起报仇,又找不着我,才把大哥和允中诓骗去了庐州……” 云贞忽然想起,思忖道:“怪不得那时在长山镇,表哥怎么会找了来,连生是个谨慎的人,不会将我的下落随便告诉给人的。原来是在乡下见着了。” 听蒋铭说结仇的话,忙说:“承影!你不要那么想,不要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我问过常兴,他说挟制允中,是想让大哥给太傅写书,因为你家跟楚王赵元佐来往亲近,他们想通过大哥递书给朝廷,好求议和的,与秦仲怀的死并没关系。” 蒋铭听这话,心中宽慰了些,却摇头道:“你不用安慰我,父亲虽是与太傅有交情,终归只是一般臣子,况且已经离朝多年。上书这么大事,大哥又是白身,如何能担当?再说,与京中宰执官员来往亲近的,又不止我们家,别人不说,庐州府尹是现任长官,让他递书,岂不更是名正言顺?记得那时在山上,李孟起说过,要有人伤害他手足兄弟,他一定也会报仇……” 云贞知道事情重大,搞不好变成他的心结,便说:“你怎么这样想?据我所知,表哥不是那样的人,连你都放过了,不教常兴告诉姑丈,就不会怀恨在心,再加害你的家人。” 沉吟着说:“至于为什么会挟持大哥允中去庐州,我也想不明白,可是外公常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有既定的缘法,不然,怎么那时偏是你赶在路上遇见了杨琼?在我看,你帮助官军剿匪救人,并没做错什么。事到如今,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现在大哥走了,伯父和伯母不知怎么样伤心难过,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回去安慰二老,要是你再悲伤成病,老人家更禁不起了。” 蒋铭叹了口气,应道:“这我明白。你放心,我就是在你这里说说,事已至此,无论如何我得撑着,不能再让爹娘添了忧恼。” 又道:“允中信里说,因为素文有身孕,大哥的事一直瞒着她,现下应该已经生产,不知怎样。这次我就不去见她了。你暂时也别去,免得她知道过于悲痛,伤着身子。” 云贞:“我知道。本来我打算你走了,就去凤栖山看姨母,可是湛儿来了,我得等舅舅回来,商量一下怎么安排再走。” 蒋铭嗯了一声,看她一个月以来清瘦了许多,想到她也是经历了丧亲之痛,心内疼惜,将手去拥抱:“贞儿,你一定要好好的,我现在没了大哥,再也不能你出事了。这次回去为大哥守丧,等过了一年孝期,就来看你。” 云贞温柔说道:“你不用挂念我,你知道,我一向会照顾自己的。再说还有外公和舅舅。你回去了,好好安慰伯父伯母,凡事顺从老人家,先不要说我俩的事,免得又惹老人家忧虑。” 一边说着,想到自己本来身份不明,偏又李氏叛乱,蒋钰又因孟起而死,湛儿又来投奔……凡此种种,使得与蒋铭的亲事愈发渺茫无望了,禁不住心下凄楚,语声哽咽。 蒋铭一贯自信能把握将来,所以云贞心思只料到一半。见她伤感,忙温言道:“你看你,还说不让我胡思乱想呢。这些事和咱俩的事都没关系,什么时候跟家里说,我会看着办,你只须好好的,不要忧愁伤了身体,那样……那样我会心疼的。” 云贞平复心情,看了看他,欲言又止。稍后说:“事到如今,走一步看一步吧,凡事总以安慰老人心绪为要。” 怅然叹息:“我想起那时在庐州,觉空大师临终前说,他这一辈子,听过最让人难过的话,莫过于那一句,‘死的便死了,活着的,还须好好地活’…” 蒋铭听罢半晌无语。领略这句话里伤痛无奈,不觉眼内泛起泪光,苦苦笑了笑:“是啊,千古为人者,到头来,莫过如此罢了!” 云贞用疼惜的目光望了望他,依偎在他胸前,柔声道:“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其实比你放得下,我只希望…你保重好自己,若你有什么不好,我,”说到此处,柔肠百转,不知如何再说。蒋铭紧紧抱了抱她:“我都明白,你放心吧!”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云贞回自己房中。转过厅角,忽听那边廊下有人说话,停住了脚步。只听李劲的声音道:“这次一走,不知什么时候再来,少说也得一年半载,这个时候,自然什么都不能提。等找机会先跟我娘说,过了一年孝期,请我娘在二爷跟前探个口风,只要娘肯帮我提,二爷十有八九能答应。” 又听桂枝声音:“不要。你别对别人说,还是等看缘分吧。我和姑娘从小一块长大,是要一辈子跟着的。姑娘将来必是要嫁给二少爷,我们俩自然就……万一他两人不成,我也不能和姑娘分开,就算二少爷答应了,我也不能跟你去!” 云贞听得这几句,心里难过,悄悄走开了。 蒋铭和李劲在无名巷休整了一日,次早启程。各骑了一匹快马,往金陵方向而去。云贞同着桂枝,玉竹,钱妈妈等人,目送二人身影不见了,转身回来。便叫天福过来,命他去观里接周通序,天福道:“前日老爷说,他自己回来,不用去接了。” 原来铭贞到家那天,天福已经去檀云观报知了周通序。通序想及蒋铭在这里,他回来了恐怕不便,就没回。 这日午后,通序来至家中。云贞拜见了舅父,通序和她已是两年没见,很是欣慰。说道:“我去年冬天回来,你去了太原,过年时,外公很是念你。你歇两天,就去凤栖山看望他老人家,也好安慰一下你姨母。现下灵儿出了事,都伤心的很,外公也是难过的不了,前一阵从庄上回来,没过几天,连生又来接了去,你去了,也都好受些。” 云贞自小在周家长大,只把舅舅看作父亲一般,却又比寻常做父亲的少了那分威严,多了亲近随和。便说:“我也是想尽快去庄上,才着急请舅舅回来,好安排一下常兴和湛儿的事。” 周通序道:“常兴在这里倒是无妨,只是咱家总共没几个人,又多个下人,有点多了。我想打发天福回凤栖山去,让你姨丈安排,常兴留下,权当替换他的,外人见了也不起疑。至于湛儿,对外就说是你侄儿,爹娘没了来投奔的,也罢了。来时我问过,正念着书,这阵子赶我在家,带着他念几句功课,过个一年半载,长大懂事些,就在跟前找个学堂读书就是了。 云贞起身给舅舅施了一礼:“多谢舅舅想的周到,我也是这么想,这次去凤栖山,就把天福带过去。” 周通序喝了口茶。沉吟着问:“蒋二回去了?他说了什么时候再来没?” 云贞心里一沉,顿了顿方说:“他来,总得一年之后了。” 通序“嗯”了一声,不言语了。 云贞默然片刻,低声说:“我和他的事,恐怕不成了。姑丈那边事一发,我家的案子昭雪无望,如今,他家大哥又因这事没了,所以……”说着看向舅舅。 周通序轻叹一声,语带安慰说:“这也没什么,你不要太过挂心,凡事自有分定,男女情爱的事,还是顺其自然,随缘为好,不要强求,强求来的,结果也多半不会好。” 云贞心中失落,垂目黯然答道:“贞儿明白。” 周通序沉吟说道:“你走时我不在,要是按我意思,不愿意你去石州,须等他家媒聘上门才行。可是外公说,既是阻拦不住你心,便是缘分到了,如若不然,错过青春时日,于你总是后悔的事。” 云贞轻咬了咬唇,没吭声。周通序又道:“我这么说,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担心将来事不谐,免不了又要难过。你答应舅舅,不管后面怎么样,必得爱惜自己。人生一世,就算女子也一样,没有谁离开谁就不行的。除了婚姻情爱,还有许多事可做,万不能再像你母亲,你母亲当年,自是她情愿无悔。可是如果你也……外公岂不伤心?他老人家年纪大了,禁不起了。” 这一番话说得清楚明白。云贞心里如何忍得?酸楚难耐,柔肠百结,不由得泫然欲泣。望着舅舅关切神情,只得硬起心肠,郑重应道:“贞儿都知道了。外公平常也是这么教导,贞儿有家人,有亲人,也有本领,怎么会不爱惜自己?舅舅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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