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道:“原来如此”。蒋铭笑道:“故事是好,可这个名儿取得却不好,容易叫人想差了。” 窦宪笑说道:“可不是!本来以为说的是‘从此君王不早朝’,谁曾想,却是‘榻旁不容他人睡’!”大伙都笑了。 忽听李孟起冷笑了两声,说:“这些故事,虽然算是本朝的,却都是别人家的事,怎么不编几本赵官家自己的故事说说?依我看,不如就编一出‘金匮盟约’的话本,要是再加上‘烛光斧影’一节,就更精彩了!”他话音一落,别人先且不说,蒋铭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孟起所说的金匮之盟,指的是赵匡胤做皇帝时,杜太后临终,赵家立下的一个盟约。老太后跟皇帝约好,这九五之尊的位子,由自家三个儿子挨班儿坐一遍。就是说,赵匡胤死后,皇位不传给儿子德昭,而是由二弟赵光义来坐,赵光义死后,再传给他的三弟赵光美,再后才轮到德昭。此盟约在赵光义,即太宗皇帝赵炅在位时公告于天下,所以尽人皆知。但‘烛光斧影’一节,却是赵匡胤死因疑案,知之甚少,但凡知道的,不免怀疑赵光义弑兄谋篡,得来的皇位不正。 陆青不知此事,因向孟起道:“金匮盟约我是知道,可‘烛光斧影’是什么故事儿,是说|□□皇帝征战的事么?”允中也笑说:“我也是不知,不如请李大哥给我们讲讲吧。”话才说完,忽见蒋铭瞥了他一眼。 李孟起笑了笑,向陆青道:“烛光斧影原是空穴来风,不知真假,且不用理它。依陆兄看,这金匮盟约,倒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陆青奇道:“这官家公告的盟约,还能有假的么?” 孟起冷笑道:“纸上写字,当事的人又没了,怎么不能有假?史上作假的文书告示也多。我只是疑惑,倘若盟约是真的,自家柜子里的东西,太宗皇帝怎地即位时不把它拿出来,却在六年之后,叫个外人赵普拿出来邀功,这不奇怪么?” 听他这么一说,不但是陆青,就连窦宪允中等人也思忖起疑,心道:可不是这个道理? 孟起又道:“或是孟起偏狭之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兄弟乃为天伦,手足至亲,别说皇家,就是换作常人,倘若有人害我同胞,我势必断其手足而后快!官家骨肉,共享江山,也是人之常情,我听父执辈讲过,当年太|祖皇帝,最是仁义孝悌,金匮盟约,倒有大半可能是真的。只是……” 转向窦从义笑说道:“只是我想着,若是没有这金匮之盟,只怕当年齐王殿下和德昭皇子,如今还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众人听了这话,俱都无语,一时席上静默无声。 李孟起说的,原是赵宋初年一段公案。当时赵匡胤暴病身亡,赵炅即位,遂任命三弟赵廷美为开封府尹,封齐王,实为储君之位,赵匡胤长子赵德昭亦称皇子。可是没过几年,二人相继死于莫名。他俩死后,赵炅欲立长子赵元佐为储,元佐却突然发了疯,皇帝的位子才落到了当今真宗赵恒身上。故此他这番话,不但明着质疑金匮之盟的真实性,还暗指赵光义有弑兄杀弟、逼死皇侄的嫌疑。 要知道,时下虽然言禁宽泛,百姓多有议论官家朝廷的,但李孟起这话直指当今皇帝得位不正,也是十分大胆。况且窦从义和韩世峻二人,在赵匡胤和赵德昭身边做过亲近侍卫,必然知道这些旧事,牵涉旧情,心中怎不难过?当下,就连窦宪都觉得,孟起说话唐突了,看看父亲脸色,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云贞见此,正要说些话缓和场面。忽然李孟起站起身来,神色惶恐,恭恭敬敬向窦从义做了个深揖,说道:“孟起无状,酒后失言了!还请窦庄主、韩师父恕罪!” 窦从义却不看他,停了一忽儿,望着前方哼笑了两声。说道:“李公子快请坐,自家人说笑,哪儿有那么多忌讳?这些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就算他做了皇帝,手眼通天,还能挡得住天下悠悠之口么?” 李孟起犹自躬身执手:“多承庄主大量,孟起无知,酒后多言,唐突尊长,实是有罪!”窦从义抬手笑道:“公子言重了,哪儿有的事?快快请坐。” 韩世峻在旁站起,拉着孟起一同坐下了。叹息一声说道:“李公子休要如此,说到底,这都是别人家的事,与咱们何干?管他什么盟,什么约,天下还不是姓赵的?他们父子兄弟闹乱,一床锦被遮盖了算!咱们外人,白操这些心做什么!” 孟起陪小心看了窦从义一眼,讪讪笑道:“虽是如此。实是孟起言语有失,惭愧无地。” 窦从义呵呵大笑两声:“韩师父说的有理!咱们不过是没事儿闲磕牙,说笑说笑罢了。管他怎地,且乐咱们的!” 向那年长优人道:“话本就别说了,还是唱个高兴的曲儿来听听。” 那人笑应道:“老爷要听喜庆的,那俺们就伺候一曲‘马蹄金铸就虎头牌’吧!” 窦从义失笑骂道:“都是些什么!罢!罢!还是唱个‘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好了!”却又不会。把窦宪气的也笑了。 因有了孟起赔罪一节,陆青虽是懵懂,也觉出气氛不对,不敢再问,允中自从哥哥瞅了他一眼,就不言语了,其他人也一时不知说什么。正自尴尬间,忽见周敏低头笑了。 灵儿问:“娘,你笑什么?”周敏道:“我笑你爹爹,又犯呆了。”转脸对丈夫说:“你们说起这些事,倒叫我想起从前在家时,我爹爹说过的一句话。他老人家说,要论这世上,最傻最呆的,旁人还都算不上,顶数皇帝位上这一人,才是天下最大的呆子。” 灵儿笑道:“这话我就不懂了,皇帝不是世上最威赫的人么,怎么却成了呆子?娘给我们解说解说吧。” 周敏见众人疑惑看她,独云贞微笑。便说:“这个让你姐姐给你解说。”从义道:“既是太公的话,贞儿一定明白,给我们大伙儿说说。” 云贞笑说道:“这话我也是大概解到一些意思。前时读《南华经》,有一句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我想这人,即便做了皇帝,也不过‘日食三餐,夜宿八尺’,却要殚精竭虑,忧心普天下的事,又怕人抢这位子,日夜计算,寝食难安。父子之间,兄弟之间,也要相互防备。人人都怕他,也难有真心的朋友,细想这样过一世,有什么意趣?偏要千难万险地争抢了来,可不是个呆子么?我这么解,也不知对是不对。” 周敏点头道:“贞儿说的很是,是这个道理。” 窦从义道:“是这个理,只是还不尽然,就他一人受累也还罢了,从古至今,多少帝王家,就为了这皇权,骨肉成仇、手足相残,弄的父不父,子不子,家不成家,孝悌仁义全都不顾了,真个成了孤家寡人,这不是呆,又是什么呢!” 众人皆连声称是。蒋铭笑道:“呆子虽是不错,可自古也有不少贤明的君主,文治武功,造福万民,百代传颂的。” 从义点头:“那是自然,尧舜禹汤,圣贤之心,与常人一己之私自是不同。” 只听窦宪拍手说:“这下可好了!有了今日这番话,以后就是把个皇帝位子送给我坐,我也不能坐了。否则,不就成了天字第一号大呆瓜了?”众人都笑了。 当下重整杯盘,让四优说了一出“韩文公雪拥蓝关”,便教他们前头去了。这里拿上骰盆来,大家猜枚行令,又玩了一会儿。窦从义颓然醉了。 席间趁着空儿,窦宪早叮嘱了陆青和蒋铭,酒席一散,寻个借口,与窦宪来到前面。杨琼已是等的心急火燎,一见喜出望外,都到窦宪房里,蒋陆二人便问详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51章 (上) 【探匪巢夜半闻密语】 蒋铭和陆青跟着窦宪来会杨琼, 四人商议去石臼山,搭救被劫辽使。当下相见了,窦杨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罢了事由。 蒋铭忖度半晌, 向窦宪道:“这可不是小事, 不告诉窦庄主能行么?后面庄主知道了, 恐怕见责, 窦兄弟可得想清楚了。” 窦宪笑呵呵道:“蒋大哥不知,我爹的脾气我知道。你听他总说, 我们凤栖山只管自己家事, 不管别人家事,官府的事更是绝不沾手。这事要告诉他, 就为了面子,也不让去了。可是话说回来,要是咱们先把事干成了,后来再给他知道,就只有高兴的。咱们这是为官府办事, 又是救人的勾当。我爹万不会责怪!蒋大哥尽可放心。” 蒋铭“嗯”了一声, 仍是沉吟不决。窦宪笑说道:“哥大老远来, 自是顾虑多些。要是你俩不愿去,也没关系,只是千万别走了口风,我好再找别人。先前我想找李大哥, 他是官军的人, 办这事倒是最合适, 可我跟他不熟,也不知他脾气咋样, 又怕他告诉姐姐,反坏了事。” 蒋铭笑了:“我也不是不愿,这是正经事,我怎么不愿的。只是担心违了窦庄主的意,庄主见罪下来,不好收场。即是这样,咱们就走一趟,又有何妨?”问陆青意思,陆青早在心里摩拳擦掌了,笑应道:“我都听二哥的。” 蒋铭道:“事豫则立,不豫则废。既是要做,就得谋划周密些,杨兄知道些什么,都跟我们说仔细了。到山上,遇到什么情形如何应对,好都有个数。实在没想到的,到时只能见机行事了。” 杨琼点头:“这是应当的。”于是四人埋头计议,如何上山,如何下山,如何避过哨探,如何救人…蒋铭看那张地图,忽然犹疑道:“这图是哪个画的?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杨琼道:“图是我画的,原是山上有人下来,告诉的情形。”窦宪一旁跟着说:“萧崇敬身边有人从山上逃出来了。” 蒋铭皱眉道:“既是有人逃出来,山上岂有不加紧防备的,还会这样布置么?咱们前天来时,路上就听说石臼山闹匪,估摸那时人质已经到山上了,到现在整整三天,情势必然有变,这个图只怕不实了。” 听他分析的有理,窦宪和陆青也疑惑起来,都看杨琼。杨琼笑道:“蒋兄不必担心。这图是实的,消息是昨日才得着,还新鲜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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