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道:“老僧悟因,不知檀越所为何来?” 允中一惊,起初只觉得这出家人慈眉善目,甚为可亲,没想到就是本寺住持悟因大师,慌的就要站起来。悟因止道:“檀越不须介意,请坐罢。” 允中略一踌躇,起身打个问讯,恭敬说道:“小子疏狂,不知就是住持大师,失礼了。”打了一躬,复又坐下。 悟因缓缓看了看他,微笑说道:“不知小檀越是谁家子弟?因何到此?” 允中答道:“小子姓蒋名铨…”忽然顿住了,想了想,又道:“不,不对,我的名字叫允中,”又停了一忽儿,道:“我,其实,我也不知自己是谁家子弟。” 一语说毕,不由得悲伤之情蓦地涌上心头,渐渐就把脸色变了,难以自持,哽咽道:“小子此来,只为心中有苦,不知如何释怀,请法师教我。”话犹未了,已是两泪交流。 那悟因看着他不言不语。允中此时觉得面前这个老和尚,仿佛是天底下最亲的人,什么话都可以对他说,却又什么都不用说,他也全都知道的,恨不能扑到怀里痛哭一场。坐在那里,眼泪就如开了闸门的流水,唰唰流了下来。 哭了多时,方才收了泪,取出巾帕揩拭了一气。赧颜笑笑:“小子无状,实在失礼了,还请大师不要见罪。” 悟因微微一笑。允中又道:“方才在前头地臧殿,听法师宣讲因果。小子心下有一疑问,请教大师。”悟因道:“檀越请讲。” 允中道:“小子常听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为何有人一世为善,待人不存一丝恶意,临到了时,却被恶人戕害,没有个好结果?就此看来,老天忒也不公。难道真是前世作下了什么恶因么?” 悟因看他半晌,问道:“不知檀越心中,可相信世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么?” 允中默然,微微摇头:“我不知道。”思忖了片刻,又点头道:“我还是信的。”
第66章 (下) 【禅师开示说因果】 悟因道:“欲知前世因, 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作者是。佛说三世因果,其实是包罗了生生世世。今生之前,皆为前世, 今生之后, 皆为来世。众生种种痛苦, 是累世因果重重交错而成。我生愚昧, 今世尚且看不清,岂知无尽轮回?只因看不清, 就道不信。然万法皆空, 因果不空。无论信与不信,因果乃是宇宙世界的运作之法, 亦是始末根由,决是纤毫不差的。” 允中点点头,吁了一口气,说道:“小子生身父母,皆是仁善慈爱之人, 却是生于离乱, 死于不测。距今已过去十余年, 就连尸骨也不知葬于何处……小子当时年幼无知,如今只记得父亲名字、母亲生辰,其他一概都不记得了,双亲的容貌更是记不起来, 偶然梦中得见, 也是恍惚茫然……” 说到此顿住, 又是一阵哽咽。 平复了一会儿,又道:“小子也曾想做个道场, 为二老超荐亡灵,只是我自幼被养父母收留,恩养长大,视如己出。兄弟姐妹之间,手足之情亦是深厚……我怕说出这段心事,叫爹娘觉得我心有别系,伤了他们的心。请教法师,可有什么法子,令我放下这段心结……请法师慈悲教导。”说毕直身长跪,稽首礼拜。 话说此处,须交代一个缘故。原来这允中并不是蒋毅亲生的孩儿,却是收养的螟蛉义子。 当年蒋毅丁忧辞朝,在润州老家泉盛乡居住了三年,之后举家搬迁到金陵。时值寒冬,因置办宅院,免不了城乡两地往还来去。事有凑巧,一日回乡路上,白氏坐在车里,偶然打帘子往外瞧,一眼望见路边积雪中有什么东西。停下车马查看,竟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已然冻僵了。 细探小厮还有一丝活气,白氏慈心发动:“既是遇着了,便是有缘。”命家人抬车上,带了回去,温暖贴偎,苏醒过来,慢慢进些汁水,将养了两三个月,才算救过来了。 问他父母来历,起初只是哭,说忘记了,后来才说是姓苏,名叫允中。原是庐州某处苏姓乡绅家的孩子。只因蜀地王鸬鹚叛乱兵败,流匪窜入庐州作乱,允中跟着父母往扬州方向逃亡避祸,不料途中爹娘双双亡故,别的家人也都失散了,剩他一个沿路求乞,流落到此。 蒋毅夫妇见他虽是伤痕累累,神色恓惶,却生得眉目清秀,口齿乖觉,甚是喜欢。起初想等他养好了伤,给蒋铭做个伴读的书童。偶然一日却发现,允中早已开蒙识字,许多书都念过了。 这白氏生下蒋锦之后,还曾经生下一个儿子,可惜早产不足,落地没留住。一见允中就想起自己那个早夭子来,喜他聪明伶俐,又兼年纪幼小,就想收他做义子。 极力怂恿蒋毅:“这么好的孩儿,一看就不是粗鄙人家出身,岂不是老天送来我家?现在还不记事,等养大了,就跟自己生养也是一样。” 蒋毅叫来跟前细细考量,看他眉宇清正、举止有度、应对得体,也觉得讶异,心道:“这等品格,不知哪里来的,若是充作仆役之流,似是有违天和了。” 所幸允中还记得自己生辰,拿去占卜了。随后便开祠堂,禀告祖宗,收他为子,排行第三。改姓蒋,取名铨,表字却用了原来的名——允中。各种待遇和蒋铭一样,嘱咐知情家人不许议论此事。随从仆役若有怠慢,重责不贷。对外只说允中原在汴京,才接过来的。 因蒋毅从京城到润州,又到江宁,数年间换了几个地方。外人不明来历,多以为允中是蒋毅在外头某个侍妾生的,如今认祖归宗罢了。 一晃十年过去,那允中生得模样讨喜,又极其聪慧,蒋毅夫妇又怜他自小经历磨难,没了亲爹亲娘,平素就算偶有过失,也不忍苛责他,对他竟比对蒋铭还要宠爱几分。 允中见众人待他不薄,渐渐也把父母兄姐当成了骨肉至亲,心内感恩,庆幸不尽。只是他幼时经历殊为惨烈,旁人都以为忘了,他却实不曾忘,一直埋在心底。 话说悟因见允中对他礼拜,抬手阻拦道:“此是供佛处,檀越不必对俗人多礼。”示意他坐下,又道:“老僧看小檀越神采,想来不论生身父母,还是养身父母,皆是善缘而非恶缘。你的心结,只因想起生身父母的惨苦,于心不忍不甘,面对如今爹娘,又觉得受恩深重,难以回报,可是这样么?” 允中垂泪道:“正是这样。方才在那边,我听法师讲经,说那光目圣女为母设供修福,我就想,我是不是也禀告爹娘,为我生身父母做些法事超度。可是又想,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爹娘待我就和亲生的一样,相识的亲友,也都道我是蒋家的儿子,要是旧事重提,我只怕……我自己也觉得不大妥当。请大师教我,可要怎么样才好呢?” 悟因慈颜说道:“依老僧看,这不过是件小事,禀知堂上未尝不可,就照实说也罢了。要是你不想说,也有别的办法。” 允中问:“别的什么办法?” 悟因:“你是读书人,岂不知‘至诚如神’的道理。光目女设供修福,所以感动神佛者,并非其供养之物,而是其供养之心也。佛门有语,愿力大于业力,业力大于神通。超荐亡灵的方式方法有许多,可以自心祝祷,也可布施僧尼祝祷,也可救济贫苦,为其祈修福德……形式倒不是最要紧的,要紧是你的心意。心诚自可通神,还有什么心愿不能了的?” “至于檀越所说,要回报养育之恩,可知人生所遇,无非因缘也。过去的父母是你过去的因缘,现在的爹娘,乃是你当下的因缘,二者本是同一件事。你就如对待生身父母一样,对待现今的爹娘,也就是了。” 允中听说了这番话,忖度半晌,心下豁然轻松。拱手躬身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小子受教了。” 脸上露出笑容,又道:“听大师这么一说,令我日夜焦心,辗转反侧的事,解决起来却是简单得很。我好像……也悟到了一点儿道理。” 悟因见他聪慧,有心与他多谈几句,微笑道:“檀越悟到了什么,不妨跟老僧说说。” 允中道:“前不久,小子向乞儿施舍,却发现那乞儿是假装残疾的,心里有些懊丧。一位老人家教导我,不必放在心上,说,施者自施,受者自受,各自因果,是两不相干的,当时小子觉得受益匪浅。今日又听大师法语,方才领悟到,原来做人行事,最重要的乃是‘端看自心’四字。” 悟因颔首笑道:“檀越小小年纪,能悟到这个境界,实是慧根深厚。只是……”顿了一顿,“只是檀越有没有想过,人心却是会变的。” 允中一怔,想了想,笑道:“大师说的是。方才进门来时,我心是苦的,而今此刻又不苦了,可不是变了的。” 又思忖了一会,道:“人心既是会变,就是人也会变了?” 悟因笑道:“那是自然。佛说万法无常,这世间并无不变的事物。譬如方才进门的你,与现在坐在这里的你,已是不同了,请问檀越,哪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允中茫然不解。悟因又道:“檀越方才说,进门来时,你心是苦的,而今却又不苦了。那你的心,到底是苦还是不苦呢?” 允中不知如何回答。半晌方道:“只能说,我心现在是不苦的,过去却曾苦过,将来也不知会不会再变苦。” 悟因道:“你说的过去,已然过去了。将来的还未来,来了也就变成了‘现在’,所以,你只有‘现在’罢了。试问除了‘当下’,你又能去哪里呢?” 允中疑惑道:“过去是没有了,将来也会变成现在,可是,我一说‘当下’,当下也就变成了过去,也就没有了……” 悟因笑道:“是了,所以究其根本,就连‘当下’也是没有的。” 允中一时迷茫若失,重复说道:“就连‘当下’,也是没有的么……” 不由得看了看悟因,又看看四周,望向门口,只见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雪霰来,漫漫洒洒,簌簌地从天而落。刹那之间,只觉周围一切都变得历历分明,件件景物真切得就如活了一般,那半空中的雪珠,一颗颗似乎都分得清清楚楚。 约莫过去一盏茶功夫,雪霰小了些。允中向悟因告辞出来。出院门没几步,就见宝泉打着伞,在甬道上东张西望。看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跑近前来,把伞撑在他头顶上,口里说道:“三少爷这是去哪儿了,叫我好找。” 允中看看他,也不言语,满面笑容。宝泉诧异道:“出什么事了,三爷怎这么高兴?”允中笑道:“没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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