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放梗着头,眼睛盯着地,咬牙不语,脸上的指印清晰可见。 屋子里陷入尴尬的寂静,一时无人出声。 义阳公主看了一圈,轻声道:“祖母,父亲,母亲,十三郎三日未食,心神不稳,胡言乱语也不奇怪,不如请医工来看看。” 郑氏连连点头,濮阳语气稍软:“好孩子,闹了半晌,就你说了句中用话。来人,去请医工。” 裴俨把微颤的手背到身后,对儿子道:“看看你祖母、你母亲、你大嫂,你觉得萧童配进裴家大门吗?” “父亲这么看不上她,我也无话可说。”裴放声音囔囔的。 “你——” “行了!”濮阳大长公主发话,“十三郎,祖母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非萧童不娶?” 裴放闷闷地“嗯”了声。 “若萧家不同意呢?” “祖母和父亲出面,只要诚意到,怎么会不同意?” 濮阳叹了口气,对儿子道:“你就答应他吧。” “母亲!” “但有个条件,”濮阳在儿子和孙子之间来回扫视,“明年,十三郎必须中进士。到时,我亲自走一趟,去萧府提亲,不怕他们不给我这个面子。” 裴俨眉心渐渐舒展开,心想姜还是老的辣,不管考不考得上,十三郎这半年都得埋首学业。一旦考上,裴家面上有光,将来安排仕途,也能名正言顺地择选要职。到时候,恐怕早忘了儿女情长。 “儿听母亲的。” 裴放却不动。 濮阳大长公主拍了拍他,“十三郎,你仔细想想祖母所言。我们都走,让十三郎一个人静静。” 众人陆续离开,只有义阳公主自请留下,说再劝劝小叔子。 半个时辰后,义阳出房门,命婢女传饭。
第34章 凶残 九月的幽州白日尚有些热气,可一进入夜间,更深露重,寒气侵骨。 八岁的萧童是在乱坟岗被冻醒的。 她哭了一夜,蜷在草地上模模糊糊地睡着,又迷迷瞪瞪地醒来,浑身发颤,连嘴唇都在抖,外袍被露水打得半湿。 无边无际的北方平原笼罩在一片雾蓝中,她从未在野外过夜,一时被这种磅礴沉静的景观震撼住。想起去年阿耶带她去海边,日落后的海面和天空融为一体,也是这种凄惨深沉的颜色。 从东方地平线里冒出来的红光给这片暗蓝渲染上一层诡异的色彩,飞虫遮蔽了昏红的天空,只是乱哄哄地飞,不知道从哪儿来,它们总是这么一群,永远不会少似的。 野狗不知餍足,一夜过去了,还在尸群里扒拉着,把死尸残肢和内脏拖得到处都是。秃鹫好像已经飞走了,一根肠子能啄上半天,原以为会比大快朵颐的野狗待得久,却早早撤退。 神思飘游间,太阳蹦出了地平线,让人措手不及。 萧童被扔下马时摔崴了脚,只好扶着几乎有她人高的大石块站起来。小小的手掌捂住双眼,一点点张开指缝,眯着眼,朦胧视野里是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断肢残骸、附着肉和筋的骨头、一滩滩深红的血迹…… 她的胃像被人打了一拳,趴着石块就开始吐,把昨日晚饭都吐了出来。等她再抬起头,却和一只野狗对上。它红色的嘴毛糊成一撮一撮,仍在嚼着碎骨。她听说有些人会吃狗肉,原来狗也会吃人肉。这些无处可归的野狗若被人逮了去,多半也会被宰杀烹煮,供人享用,这也算是个轮回。 小小女童死死地攥着裙子,摆出不可侵犯的凶狠模样,或许是实在没有恐吓性,野狗低下了头,继续在尸堆里寻觅腐肉。她随之垂下视线,尖锐的叫声冲破嗓子,她惊恐地咬住自己的手指。 那显然是一具新鲜的尸体,被啃食得只剩下头颅和骨骸,那颗头上的脸是和萧童一样稚气的女童,还瞪着琥珀色的眼睛,湿润的,圆圆的,暴突的。她的一只断脚孤零零地躺在一丈外,上面还挂着草鞋。 阿奶曾告诉萧童,贫苦人家会扔孩子,她总是懵懂地当故事听,还缠着阿奶多讲。 阿奶,阿奶,昨夜就是这个女人把她骗上了车,灌了药,交给了歹人。愤恨之火溢出她的眼眶。恐惧会转化为愤怒,愤怒能战胜恐惧,萧童一时忘了这些尸体。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射出一道道金光,洒在无垠的平原上,洒在褐色的枯枝上,洒在坟窟里露出的白骨上。 一只硕大白鹰负光而来,驱散了黑夜,驱散了露水,驱散了寒冷。它叼起她放在后背,带着她重返天际。 萧童终于醒了过来。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揉了揉太阳穴,才发现又晕又晃的不是她的头,而是身下的马车。她掀开帘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路旁的连绵绿意不断倒退,一望无际的麦田里,收割后的麦茬像铺在大地上的金针。 “醒了?”车旁策马的田江问。 —— 萧家内眷离京当天,一队来自辽东的剽悍人马进了城。 城东一座朱门豪宅,楼阁参差,亭子亦雕梁画栋,里面却传出古怪叫声。 宇文谅歪在胡椅里,咽下一块肉,饮了口酒,眼睛始终盯着地上的笼子。里面关了只大鹅,中央坐着炭火盆,将鹅毛烤得几乎褪尽。鹅嘶声哀叫,炎热难耐时,便去角落喝那盆黑乎乎的汤汁。 宇文谅露出愉悦笑容,朝身后招招手,打扇的婢女立即上前两步,垂首听训。 “坐!”他发令。 “是,谢大郎。”小婢女只挨着椅缘坐下,头埋得更深。 她眼前出现一盏酒。 “喝了。” 小婢女依言接过,掩袖饮尽,没有半分迟疑。 宇文谅满意地拍拍她的手,“这才是我的好奴婢,今年多大了?” “回大郎,奴十五。” 他指背拂过对方的脸,颔首感叹:“还是年轻好啊,女人过了二八便如明日黄花,又臭又俗,”他放下手,“等鹅肉熟了,赏你一块,尝尝我亲自调的五味汁。” 小婢女瞥了眼笼子里黑乎乎的汤汁,鹅就躺在盆边,肉身被炙得通红,不再奔走嘶号。 她打了个冷颤。 宇文谅怜爱地笑道:“怕什么?天下哪有我这样的好主子,准你一个小奴婢同桌?” “奴谢大郎大恩大德。”小婢女起身行礼。 “去,看看死了没。” “是,”婢女走到笼旁,转身汇报,“回大郎,可以了。” 宇文谅挥挥手,仆人们连鹅带笼子抬了下去。 少间,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烤鹅被端上了桌。 婢女布菜,却被推了回去,她乖顺地尝了一口,才见宇文谅咧嘴一笑。 “如何?” “好吃。”婢女放下小碗。 宇文谅拿起筷子,夹了一片鸭肉,送入口中,嚼了几下,满意地点点头。 “下次,试试烤活羊,”他自顾自语,“得造个大笼子,料汁方子也需改改,羊肉味膻,和鸡鸭鹅到底不同。” 婢女给他续酒,被他掐住手腕,一把拉下来。 “陪我喝几盏。” “是。” 婢女刚坐下就弹了起来,退至一旁。 宇文谅抬起头,只见一劲装老翁远远走来,脸色铁青,手里还抓着马鞭。 “父亲。”他弃筷上前行礼。 天下十节度之一的平卢节度使、营州都督宇文庆只有五十来岁,却生得风烛残年之态,须发皆白,眼珠浑浊,整个人干瘦如柴,蜡黄如土。 宇文氏乃北魏旧族,曾窃拓跋氏政权,据守北方,与南朝相抗。大周统一南北后,宇文家仍为军事贵族,手握权柄,与皇室通婚。及至虞朝,因与太祖李缙甚密,宇文一族显赫不减。然子孙不肖,加之代北虏姓不如关东士族根基深厚,日益萧条,到宇文庆这一支时,他父亲仅是下州长史,远离中枢。机缘巧合下,还是毛头小子的宇文庆进入北衙禁军,积功升至四品中郎将,被弘业帝派去营州驻守辽东边境,兼管安东都护府,实则监视藩属国和萧恕。在此之前,他从未出京参加战事,不是战场上厮杀来的武将,到了苦寒边地,身子骨愈发弱,如今已是强弩之末。 “父亲怎么提前进京了?”宇文谅俯首问。 “打扰你饮酒作乐了?”宇文庆进了亭子。 “儿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宇文庆扫了眼桌面,“闹市食店斗殴,京郊大兴土木,这就是你进京后做的好事?” “请父亲听儿解释——” 被马鞭挥落的瓶盏应声而碎,宇文庆斥道:“说!临行前,我如何嘱咐你的?” 宇文谅深呼吸,“谨慎小心,大事为重。” “啪!”宇文庆起身给了儿子一记异常响亮的巴掌,把婢女吓得一退。他厉眸一乜,“贱妇!勾得主子没正形!”说着一脚把人踹了出去,滚下高台,婢女不敢出声,缩在地上不动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宇文谅舔了舔唇角渗出的血,辩解道:“父亲交代之事,儿时刻不敢忘,均已办妥。” 又是“啪”的一声,“这么多天,一个小小的郑弗都拿不下,还有脸说办妥?” “郑家非要见到父亲才肯谈,儿有心也无力。”宇文谅在仆婢面前被父亲管教,颜面尽损,语气强了起来。 听他反驳,宇文庆怒意更盛,骂道:“还敢还嘴?我让你不要招惹萧童,你死性不改,吃了熊心豹子胆和皇子争风!我不如现在就打死你,省得哪天全家给你陪葬!” 宇文谅俐落地跪下,“请父亲责罚。” 其父扬起马鞭,狠狠甩了下去,边打边嚷:“七尺男儿,不思前程,见到女人就晕头转向,有何出息?” 宇文谅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直到其父累得吁吁大喘而罢手。 “还记得我让你进京做什么吗?”宇文庆扔了马鞭,坐下来顺气。 “记得。”宇文谅耷拉着脸,每一条纹路每一块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往下沉。他左右动了动腮骨,使表情恢复正常。 “办得怎么样了?” “托上面那位襄助,大理寺那边已安排妥当,至少今夜不会有人发现他逃了。” “人呢?” 宇文谅擦了擦汗,“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不会有人找到他。” “圣人秘密召我进京,想必这两日就会见我,在此之前,一定要把人藏好了。” “是。” 宇文庆脸色稍微回暖,“起来吧。” “谢父亲。” “我让你在京联络朝臣和谏官,其实不过是做做样子。” 宇文谅抬起头,“做样子?父亲的意思是……做样子给萧家看?” 其父不语,舀了勺酒自饮,算是默认。 “父亲不是让儿子务必劝服郑家吗?但儿子看,他们和萧家似乎并不像我们想的积怨甚深。” “嗤!像五姓这种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我就没指望你能说动郑存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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