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答应的吧? 尼陀还没上阶,府门已经开了。萧童眼尖,隔得很远仍瞧见人群中的李慎,再仔细一看,似乎不大对劲。他身旁好几个宦官,众人面色凝重。 李慎抬眼间,与大路对面的萧童视线交汇,各种情绪闪过他的面庞。很快,他敛了眸子,送宦官离开。 宦官应该是来宣旨的,宫中有何要紧事?她正想着,李慎竟已转身,府门被仆人从里面推起——他不想见她! 一股寒意贯穿她的身体,一步都迈不出去。
第37章 见面 夏天的风像顽皮的孩子,追迷藏般一闪而过,把一摞书卷拂落在地,滚了出去。李慎弯腰去捡,《孝经》上密密麻麻的朱红批注格外刺眼,仿佛在嘲讽他。 他眼睫微颤,收回手,朝后一仰,靠着凭几,按了按脑门。近来忙于修书,一夜只睡两三个时辰,着实累了。十二经编纂结束后,将勒石刻碑,供天下学子参研,他负责的部分就要完成,人却出了事。 圣旨直指其交结党援、昵近小人,命其禁足府中反省。 党援小人是谁,不言而喻。 和萧恕在食店不欢而散后,李慎这几日一心扑在公事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想不通,圣人还在闭关,却申斥惩处自己。他犯了什么罪?难道仅仅是因为他和萧童来往密切?措辞如此严厉,惩罚如此直接,只能说明是萧家出事了。 他自幼稳重宽和,偶尔活泼一些,和妹妹在王府跑动,都会被父亲训斥。搬进皇宫不久,母亲被废,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孩童的顽皮也褪去了。十几年来,他以书籍排解内心苦闷,以先哲教诲滋养精神,使自己脱于世俗之困,渐渐变成半透明的人,通透,谦和,无害。他找到了与外部保持和谐关系的方式,他再未受过父亲责骂,人人称赞,甚至被推为皇族子弟之楷模。 但今日,天子骤然降怒。 萧家怎么了?萧童为何来王府?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和萧童的事还能有余地吗? 天闷得喘不过气。 他起身跨过地上的书卷,走进小院。墙边槐树下,坐着一口半人高的大缸。他舀起一瓢水,洒向花花草草,这些都是他亲手所植,盛夏时节开得正热闹。莳花弄草并非他的爱好,只是做这些事时能让心沉静下来。 他扔下葫芦,解开外衫,脱了鞋,抬腿进缸,溢出的水打湿了石板,很快被太阳蒸干。水被晒得温热,使燥闷的人渐渐冷静。他倚坐缸壁,双臂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似被水流带往绝对静止的时空中,带往生命的来路。 四下恢复安静,远远看去,一切和刚才没什么不同。但从半空俯视,如见一尊坐佛塑像沉于水底。槐树沙沙细响,坐在枝干上的少女跳了下来。 天空暗了一片,李慎抬起头,两张被水面扭曲切割的面孔隔水相望,他站了起来。 萧童面无表情地盯着李慎湿漉漉的脸,举起手中的石头,狠狠砸了下去,水缸立时豁了个大口子,水涌了出去。 李慎倒是淡定,抹去脸上的水珠,从水缸的豁口走出来,趿着鞋,握住萧童的手腕往屋里去。他也不说话,衣袴贴着皮肤,一路留下水迹,却不减优雅从容之态。 萧童甩开他的手,冷声道:“你怎么不问我?” “问什么?”他回过头。 “问我怎么进来的,问我为何打破水缸。” 他笑了笑,独自走到屏风后。 萧童看到他模糊的身影舒展双臂脱去湿衣,走近些问:“你待在水缸里做甚?” “老习惯,偶尔会进去坐坐。” “我如果不来,你打算在里面坐多久?你以为你是鱼?”萧童抬高音量。 “最久一次,坐了半炷香。”他认真回答。 “蜷在水缸里憋气很舒服吗?你就不怕憋死?”她语气带着薄怒。 李慎穿衣的动作一顿,屋中陷入寂静。 许久,那边又响起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待动静消失,他轻轻唤了句“阿鸢”。 萧童耳朵一动,以为是幻觉。 李慎的手搁在屏风上,“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她看着屏风上的鹰图,心里像被温水流过,她把手覆上去,与他只隔着一层画纸。 “你怎么知道的?” 他轻笑,絮絮道:“十三年前,越王妃在曲江办斗花宴,赵后带我和义阳妹赴宴,她与令堂寒暄时,你扯着我衣摆不放。其实我不喜欢小孩,却觉得你很可爱。我问你叫什么,你含含混混地蹦出了‘阿鸢’两个字。” 萧童的心跳得厉害,“我说怎么第一次见郎君就觉得亲切,原来我们早就见过了。可惜我不记得郎君儿时模样了,一定和现在一样讨人喜欢。” “只有阿鸢这么觉得,除了阿鸢,没人会在意我。” 此话未落,萧童已经绕过屏风,站到他面前,“我不许你这么说。” 他自嘲一笑,“这是实话。”他捧起她双手放在自己手心里,“阿鸢如果不喜欢我了,我就又变成孤魂野鬼了。” 她眼睛眨眨,扑进他怀里,“郎君今日怎么了?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今早在大门外还不理我!” 他敛眸道:“你看到外面的人了吗?” “嗯。” “他们都是诏卫的,我被圣人禁足府中,你暂时离我远些为好。” “禁足?圣人为何关你?难道也是因为我们的事?”她推开他,心慌起来,眼睛无目的地乱转,“我阿耶被诏卫带走了,看来真的是因为我、因为我和你,我……我……”她转身走到窗边。 萧家真的出事了。李慎在一刹的震惊后,跟上去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萧府其他人呢?” “就今早。我们都没事,哥哥和母亲还在洛阳,我昨晚偷偷回京的。”她声音哽咽。 “我听萧邗说你回幽州了。我原想等圣人出关去求赐婚,我们要想在一起,这是唯一的路,可没想到会发生今日之事。你先别急,事情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我怎会不急?”萧童身子一退,坐到小榻上,只觉遍体生凉,索性侧身躺下,背对着他道:“我来王府是想请你进宫打听消息,没想到连你也被关在府里,这也太巧了吧?我没办法不这么想,一定是因为我们,让圣人怀疑你和阿耶结党篡权,才启用诏卫调查。”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溢出了泪花。 李慎在小榻边坐下,轻轻地把她身子扳过来,用指腹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阿鸢不要自责,我们俩的事,还不至于大动干戈,一定有别的缘故。” 萧童垂着眼睫,没有看他,“真的吗?” “最近宇文谅和郑弗一直在弹劾萧家,或许和他们有关。” “又是他们?” “阿鸢,你相信我吗?相信萧都督吗?” 她点点头,又哭丧着脸道:“阿耶年纪大了,他在诏卫一定会受罪的。”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她回过身,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的样子。 李慎的心像被拧成了结,再剁成碎片。他惊恐地发现,自己竟然隐隐地嫉妒萧恕,嫉妒他在萧童心里的位置。他知道这么想不对,他谴责自己,但他忍不住,他心底有个奢望,奢望自己能成为萧童心里最重要的人。他一定是疯了。在这种心情支配下,他想也不想地上了榻,从后面拥住她。 萧童身子一转,窝进他怀里,带着哭腔问:“我该怎么办?” 他一手搂着她,一手为她打着扇,语气沉缓:“阿鸢,你知道吗?我们分开的四十二时辰里,尽管我不停地做事,仍会不停地想你,我已经不能想像没有你的日子,我保证,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 “那我阿耶怎么办?你是皇子,他是臣子,皇帝不会杀你,可是会杀他。” “你太小看令尊了。相信我,他不会有事的。圣人如果动了杀心,岂会只逮捕他一人,现下只是试探。” 他抚了抚她的额头,又道:“你在这里睡一会儿,等天黯了再回家,以免被人注意。” “我睡不着。”萧童囔囔道。 “那我给你念诗好不好?”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言慢语地哄着她。 “好。” 李慎一边摇着扇子,一边低诵诗经,穿堂风阵阵袭来,天空聚起团团黑云,午后暴雨将至。 —— 雨水抽打屋瓦,汇成细细的水帘从屋檐流泻而下,在空中氤氲出白色的水雾,笼罩着这片阴森的屋宇楼阁。 “萧公?” 萧恕的视线从窗外转过来,嘴角一扯,“庄将军刚刚说什么?” 庄衡站在案前,给自己倒了碗饮子,“萧公知道为何进诏卫的人里没有一个能站着出去的吗?” 萧恕翘着二郎腿,双手叠在膝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继续说。他坐在囚椅上,但手脚未受缚。 “因为这是天底下最谨慎的地方,容不得一丝马虎。没有充分的证据,我们不会抓人。换句话说,进了诏卫的,没有清白之人。”庄衡吹了吹饮子。 “哦?就没有错杀的?” “当然没有。” “我怎么听说诏卫行事,宁可错杀不可错放?” “诏卫奉皇命行事,至尊怎么会错呢?难道萧公在质疑至尊?” “至尊圣明,只是常有小人作祟,蒙蔽至尊。” 庄衡脸色微冷,“是小人还是忠臣,圣人心里自有定论,不是你我能妄言的。” 萧恕嗤了一声。二人都是在血腥尸山里杀出来的,一个在战场,一个在阴谋场。此刻眼神对峙,一时之间,囚室里充满肃杀之气。 余光瞟到门口的人,庄衡动了动手指,重换了似笑非笑的森柔表情,“萧公可认识此人?” 萧恕睨过去,眉头一耸,“是你?” “节帅,是他们逼我的……”牙郎安被军士架着,不成人样。 “他不过是个牙郎,你们抓他做甚文章?” 庄衡打开案上文书,拎着卷轴走到萧恕面前,“有人弹劾萧公勾结牙郎拐卖女子、与突厥契丹私通贸易以获暴利,并用这笔钱私蓄兵丁粮草,隐瞒朝廷不报。圣人命我们诏卫详查,我们只好找到此人。我也不想相信,可他都招了。” 萧恕先是冷笑,继而大笑几声,“牙郎安不过和府里交易过几次马匹,就被你们说成拐卖女子?是哪个小人在背后告老子阴状?” “萧公贵为藩帅,我们没有证据岂敢相请?”庄衡拍了拍案上堆成小山的文书,随手抽出一卷,看了一眼,笑道:“这是范阳历年军马帐簿,萧公要不要看一眼?” 萧恕接住飞来的文卷,大略一扫,瞳孔微缩,“宇文庆给你们的?” 能经手这种绝密文书的人屈指可数,宇文庆又是哪来的? “这重要吗?”庄衡叹了口气:“萧公,我平生最敬佩你们这些沙场宿将,招了吧,不要让我难做,也省得你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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