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封暄揩掉了司绒的薄汗, 余光将屋子巡一圈, 到里间去点起灯。 绢灯换了新烛,油座添够了油。 光线一一亮起,像归巢的燕尾拖动光带,扇动的都是掩不住的旧日思念。 一些记忆里被惯性忽视的细节涌上来, 这些灯盏亮起的次序、在屋里张起的光线, 到全部点燃后形成的柔软光潮,连同光潮里朝她走来的人。 都那样熟悉, 熟悉到刚刚好。 这是不作声的投其所好,是藏在手心里揉碎的细节, 好招人。 “我一直以为,屋里的灯是侍女摆的。”司绒的汗都消了,可心口发烫。 “嗯?”封暄不知道她心潮起伏,自然地抱起人, “还有谁能把灯摆得这样合你心意?” 话里有难得的得意,像悄悄种下又精心呵护的种子结出喜人的果子,成就感与满足欲一并涌来。 “是太子殿下。”司绒把手圈到他脖子后, 不吝啬地反馈予他一个吻。 说是吻, 更像啃。 “又胡来。” 封暄脸上沾湿,往前凑去要蹭在她脸上, 司绒笑着往后仰头, 露出了脖颈的要害, 被人一口含住,笑声撞破珠帘,变成难耐的求饶。 太子殿下没有二次追击,他在恰到好处的光线里,给了司绒一个恰到好处的吻,心里搁着失而复得四个字。 司绒浸在熟悉的光线里往左右看,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封暄是个自觉寡淡的人,他的饮食起居被刻板教条推着走,黑白分明,没有多余的色彩,秩序堆不出温情,也构不成琐碎的寻常热闹。司绒的闯入搅乱了这汪平静的水,把镜面点出涟漪,在镜影中放起东风,她带来的热闹在镜园野蛮生长,充斥每一个角落。 她的痕迹被精心保存,只要一踏进来,仿佛就能看见无数个自己的影子,司绒揪着自己的衣袖,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腰霎时抵上只手,把她轻轻往前托着走。 如同沉水之人,痕迹瞬间淹没了她。 那些……她曾决绝抛弃的痕迹,像蛛丝一般,一圈一圈缠在她心口,司绒像是站在过去与现在的罅隙里,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曾离开过。 她转过身,低头勾住封暄腰带:“若我不回来呢?” 封暄笑了笑:“不回来你要如何?” “那谁说得准,在草野上放鹰跑马,破云追风,自由自在,若是遇到个可心人儿,便成亲,若是遇不到个可心人儿,跑一辈子的马也是好的。” 封暄笑声更沉,他恶狠狠地对准她,又认真说着情话。 “可心人会追你而去的,我们在哈赤,在八里廊,建一座小城,眉挑烟火,衣染晨霜,足踏暮霭,过一辈子。你想回京便回京,想回阿悍尔便回阿悍尔,想在哪儿都行。” “骗人,你是储君。” “正因为我是储君,才不会骗你,你可以信我,还可以爱我……” 穿过窄廊,踢开两重门,水雾氤氲绕身,封暄解掉了束缚,哑声说:“太医说泡汤泉能养身。” 所以他将浴池作了改动,前后分隔成大小两池,引了热汤泉盛在后头的小池里。 司绒被他的气息烫到了,她把额头靠在封暄胸前,手里还在弹拨那圈玉带,说:“我自己泡才能养身,与你一起泡,伤身。” 腰带弹来弹去,弹得封暄后腰发麻,嗓子发紧,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胡说,我也要养身。” “你,”司绒闷闷地戳一下他硬邦邦的手臂,“你养得够足了,单臂便能抱起我。” “不够……”封暄托着她沉入水里,热汤泉溢出池面,倒不全是因为进了人的关系。 水里不必寻路,热流自会带封暄去他该去的地方。 那里远比热汤泉池更暖。 司绒被热水浸透了,她额上汗涔涔,半个人沉在水里,水面上生了好浓的雾,两人鼻息交互着,却连神色都看不清,衣衫湿湿地贴在司绒身上,轮廓半遮半掩,那儿光是被封暄的目光盯一眼,便紧张得怯怯站立起来。 还是藏着些好啊,偏生没地儿躲,藏也藏不住,站立起来便要被擒住。 齿是硬的,舌是软的。 司绒是昏沉的,她脑中飘着氤氲水雾,那些雾气里的水珠会凝聚,从相连的地方渗出来。 封暄撞出了水面的波澜,又咬着那点儿湿衣服,逐渐让司绒战栗不止,她的双手无处可放,听从封暄的引诱穿入他发间,却敞开怀抱方便了他的行事。 “水,扑上来了……”司绒断续地说着,热水溅到了她脖颈,溅到了她脸颊,让眼睫湿答答,她看不清,耳朵里被呵了热气,堵得哪儿都酸,便只能闭眼感受。 他们赶跑了池水,让它们向岸上狂奔。 他们倒在了更柔软的锦被上,额饰和钗环落了一地,敲响的叮当声盖不住迭进的潮浪声。 像下雨。 像涨潮。 像决堤。 “司绒。” 封暄拿鼻尖挨着她湿透的鬓发。 “司绒。” 封暄的尾音渐渐喑哑。 “司绒。” 封暄用鼻尖轻轻地磨着司绒脸颊,把那儿磨得一片红,还不甘心,湿湿重重地咬了一口,偏头衔住润着水泽的耳珠,像吃到了什么宝贝。 “我可以用力吗?” 司绒撑起手肘,咬住了他下颌,用两排齿印作回答。 他们再次额抵额地对视,都从那层光膜里看到了坦坦荡荡的情意。 他讲着让人温度飙升的胡话,司绒挑挑拣拣,选着不那么混账的应,水雾似乎漫到了帐幔里,否则怎么会这样潮湿。 镜园是归燕的巢,这里不设任何疆界,封暄在柔软跑道里驰骋,檐角的惊鸟铃通宵达旦地鸣响。 * 腊月廿二。 拙政堂一早便站满了人。 内侍把窗子支开道缝,散味儿,也散声儿。 呜咽声从裴国公下垂的嘴角爬出来,阴魂不散地萦绕在拙政堂半空,师红璇垂着手,和垂眉吊须的温相对过一眼,一个八风不动,一个年老成精。 封暄从主峰下来,一脚踏入拙政堂,随风压入的气势碾碎了呜咽声,裴国公垂首跪在堂前,余光瞥着途径的杏黄蟒袍,额头的冷汗不住地落。 “老臣年轻时也曾跟惠武帝打过东北赛罕部,不说立下汗马功劳,用这一身老骨头守了寸把国土也是有的,我裴家满门忠烈啊,老了老了孩子受了冤却无处可诉,‘殿上虎’李大人参我儿挪公款宴朋党,那不过是年尾同窗相聚罢了,他李广宁就没吃过同僚几盏酒吗!”裴国公声嘶音哑。 “臣确实未曾饮过同僚酒,更不曾饮过裴公子这般一盏千金的琼浆玉液。”李广宁侧步而立,肃声道。 “……”裴国公觑了眼太子,抹把冷汗,老泪纵横,“那都是谣言,是误传,是那有心人盯着我儿下绊子!我儿蒙受了好大冤屈,形销骨立,颓于家中,老臣哭诉无门,猪油糊了心去求淑妃娘娘,娘娘病中也将老臣怒斥一通,道后宫不参与前朝事,天道自在人心!老臣糊涂,殿下便罚老臣一人,老臣自当摘了国公府匾额,送到李大人脚下,作你的青云梯……” 简直胡搅蛮缠。 太子离京后,后方的魑魅魍魉们没有让裴国公聚成势,去搅一搅龙栖山顶的紫气氤氲,而是落进了太子网中,被师红璇兜在一块儿,喂了点实权实职的饵,就内斗成一团,狗咬狗地恨不得把大伙儿的遮羞布全扯了。 裴国公见大势已去,太子归京后,必定要一个个地收拾,这刀子迟早有一日要落在裴家满门顶上,便日日跪在拙政堂前,企图用一把老骨头沾点儿旧功勋,把这罪责能撇的撇了,能扛的扛了,再不济丢官罢爵也要保下几条香火。 “裴世珩任职三载,收受名家字画,四方珍奇异物,折银四百二十万两,”封暄端坐上首,略翻了几眼折子便合上,“旁人收受冰敬碳敬,裴家只收珍玩名经,名头都打出京城了,孤在唐羊关都有所耳闻,国公爷真是谦逊了。” 封暄蓦地起身,将折子往裴国公跟前一丢。 “啪”,裴国公觉得自个儿的脊骨都被砸折了一截,冷汗滴到了手旁,他伏地不敢说话,几乎要以为那丢下来的是断头铡刀。 师红璇品出了点味道,侧身上前一步,作礼下拜,道:“臣有本奏。” * “你猜师红璇奏的什么?”高瑜嗑着瓜子儿,吐了皮,悠哉地问。 “捞裴国公一把。”司绒想都不用想。 “嘿你怎么知道,太子同你支过声儿?”高瑜霎时坐正。 “没有,裴老爷子哪儿都扯,就四个字没扯,裴家确实满门忠烈,到如今军中还有老将肯为裴家说话,这是裴家和太子相斗多年屹立不倒的原因。”司绒望着外边的天,扔一颗糖粒嚼了。 “这事儿闹得太难看了,其他小鬼好处理,裴国公顶着国公府的招牌把老脖子伸出去让太子砍,就是要保儿子。那太子爷这样重视四军,这会儿也不能真砍啊,师红璇这一奏,奏得好,把裴国公的脖子从铡刀底下拉了回来,稳住四军里那些耿直老将的心,可师红璇拉了一把裴国公,紧接着又推了一把,你再猜太子爷要怎么对裴家?” 抽空。 司绒和高瑜默契地比出个口型,同时笑了笑。 从前如何对纪家,此时便如何抽空裴家。 师红璇是太子手底下第一人,知道太子要收权,还得收得漂亮,便配合太子唱了一出黑白脸。 太子要在刚直参奏的清流跟前撑住场子,便要作出要铁面直斩裴国公的模样,师红璇就悬崖勒马,和温相一起细数了裴家功勋,说得连裴国公都臊得慌,由此保下了裴家上下性命,也彻底绝了裴家人的青云路。 自此往后,裴家拿祖上功勋作保命符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一门上下都得掂量着过日子,在京里做个缩头王八。 这才是收权。 “洗掉了裴家之势,淑妃深居后宫能做什么?她倒想再得宠,也得皇上起得来床啊。一个裴国公,一个淑妃,换了三皇子在大理寺担一个不大不小的职,人还得夸一句太子能容人,亲手足。”高瑜啧啧地叹,和司绒一道儿,嘴上就没把门。 “高将军小心功高盖主啊。”司绒也跟着笑谈。 “我有什么功?我无功!我早想好了,破云军输了半年,才打赢这么场大的,这怎么说都是功过相抵,谁要往破云军头顶上盖大功我就跟谁拔刀。”高瑜不傻,太子这边儿清着朝堂,年末朝中风向如此,御史们的笔全削成了刀,谁敢往风口上站那就等着挨笔削吧。 “户部别卡着破云军军饷就成,我可不想再穷了,再穷下去男人都快养不起了,” 高瑜又灌一口茶,“前两日阿勒回来了?” “嗯,”司绒没多提,她回京已有十几日,五日前封暄才放出回京的消息,就是要错开凫山河畔那场血洗,以及模糊行踪,她点点头,“但第二日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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