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一桩!” 武三思挑起嘴角,心道退位的皇帝不如鸡,如此这般就镇住了。 “若非圣人已然大兴土木修造庐陵王府,这座宅子全送给三表哥也不妨,我再盖就是了。三表哥远来是客,不知神都行市。单看图纸呢,仿佛是道政坊、道光坊一线紧贴太初宫东城的城墙,进宫最是方便,地价应当最贵……” 他洒脱地一会儿指向东,一会儿指向西。 “但实则,圣人常日流连九州池里的瑶光殿,那处在大内之西,宫人呼为西隔城,中枢官员及近身侍奉人等,为了出入方便,都爱在靠近星津桥的尚善坊、积善坊两处置办产业,积年积累,如今是这两坊地价最贵,譬如尚善坊内就有太史监、崇贤馆、宗正寺等衙署,主理官员都在附近置产。” 李显听得连连点头,不意武三思话头一转,又道,“坊内最大的宅邸,正是太平公主所有!” 李显一愣,脸色有些不好看。 亲哥哥回京,旁人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李旦自家还在幽禁之中,也难作为,但李危月这些年恩遇卓崇,必然知道消息,却置若罔闻,实在叫人齿冷。 武三思看他面色郁愤,口中却顾左右而言他,便不点穿,只笑续道。 “至于府监家新宅,御赐的恒国公府,就在天街对面的积善坊,从他家快马进宫,一盏茶功夫都不用。” 李显离京前只来过洛阳几次,那时太初宫尚未经过大手笔整治,城中里坊也散乱,他竭力回忆各处布局,还是不太确定。 “王爷从尚善坊进宫,要过洛水,清早入朝,那条路很阻塞吧?” 武三思缓步登上小亭台阶,心道到底还是夏历准确,虽说已按周历过了年,天色却是一日深似一日,沉重颓丧,不到晌午不给丁点湛蓝。 他走了几步才回头,拍拍赤金镶玉的腰牌。 “旁人走星津桥,要南衙飞骑层层验看,故而阻塞,我们武家人,嘿嘿!只要有这块牌,飞驰而过,无需下马!” 李家人一听,顿时都一脸的颓丧。 武三思的意思很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这天子是李显的亲妈! 李显讪讪低头,连韦氏也闭了嘴,几个儿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头都快贴到胸口了,瑟瑟原本落在人后,这时走上前来蹲了蹲身。 “表叔,我箱子里有几块帕子,是给姐妹们预备的,趁着大家都在,将好拿出来呀。” 武三思看了看她,眼里满是笑意。 “不急,昨夜三郎偶感风寒,吃了发热的汤药,不能起来迎接远客,原是我们不周到,且等他到晚上,一并叙话罢。” 瑟瑟乖乖答应,武三思等便告辞而去。 韦氏命人掩了门扉,左右都是武家奴婢,大家对望一眼,尽在不言中。 李仙蕙陪韦氏进屋,指派小丫头收检箱笼,花红柳绿摊开满地,样样都是女孩儿闲妆,她翻了翻,见式样时新,手工也还算精巧,便放心。 韦氏指着两件成套的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一件绣的单只鹦鹉,嘴里衔着枇杷果,一件绣的成双鹦鹉,一蓝一黄,针法皆是仔细。 因笑道,“那时带她们姐妹学刺绣,真真么,扎两针就罢了,虚应故事,瑟瑟倒是耐烦些,好好做了这个,姐妹俩一道用。如今有了你……” 提起成双的那件往李仙蕙肩上比了比,摇头道,“三只鹦鹉就怕太乱。” 李仙蕙一笑,“我是做姐姐的,哪里叫她费力气给我做衣裳?倒是我该预备几样大首饰,给她们两个。” 韦氏心疼她懂事,不愿说出来惹眼泪,只一笑带过。 李真真搬了个绣墩,坐在廊下瞧李显写字。 独瑟瑟游手好闲,蹲在门口逗了一回花狸猫,见案头白瓷瓮里供着金盏银台的一捧水仙,便掐了朵别在鬓边。如此消磨半日,还是无聊,只得倚住支摘窗,闲闲问近身侍女的名字,原来一个叫流苏,一个叫豆蔻。 “府上女郎几个?都是大娘子生的吗?” 宽软的金油鹅黄银条纱袖口松松垂下来,露出七八个细丝扭的金臂钏。 瑟瑟发髻俏皮,是个小小的螺子髻,前后簪两朵精巧的贝母茉莉花,映着雪白肤光,天真神情,甜净得像个瓷娃娃,几缕秀发搭在脖颈上,好比瓷器上的冰裂纹,明明是瑕疵,反倒衬出美来。 流苏是武家的家生子,神情颇为自豪,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 “是,我们大娘子去世早,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早夭,只留下高阳郡王这一根血脉,后头一儿一女都是妾侍所出,也封了郡公、县主。上月过年,各封地交税赋、送敬礼来,可惜表姑娘错过了,那阵势,猪牛羊鸡鸭,呜呜泱泱,闹声震天。扁担箱笼堆得小山一样高,府里整整三排后排房,愣是堆放不下。奴婢去账房领月钱,瞧见礼单子那么厚一摞,多想开开眼界的,往后好跟人说嘴,偏又不识字,就听相公们说,九州的物产都齐全了。” 她唏嘘连声,两眼放光,“说句僭越的话,比宫里的还好哪。” “啊——” 瑟瑟微吁口气,手指抚着窗棂木料上的缠枝莲刻花,刀法细腻极了,是房州没有的好工匠。 “圣人是梁王的亲姑姑,有什么好的自然先赏给梁王。” 她怅然又懒散地理了理鬓发,向外看去。 菱花门虚掩着,有风长驱直入,高处垂下的金黄帷帐没有合拢,织物质地软而重,飘飘坠坠,缝隙里,一线刺眼天光笼住李显佝偻的侧影。 听了这平平无奇的对话,他微微闭眼,握笔的手直发颤。 瑟瑟调转视线,不动声色地点了点脚踏。 “坐下说话吧,府上人多规矩重,我从小地方来,生怕哪处失了分寸。” “表姑娘太见外了!叫郎主听见,痛锤奴婢一顿。” 王府牵连内宫,尤其这姓李的一家子乃是前朝皇帝,忌讳尤多,流苏受了几处指派,唯恐言语间拿捏不准轻重,目光连连闪烁,敷衍起来。 “王府人口是多,自家儿女而外,亲戚家孩子也常来往,奴婢笨嘴拙舌,算不清什么外甥、侄儿的,表姑娘多住几日,就全明白了。” “哦,原来你是个老实的。” 流苏拉高的调门又尖又长,“哟——奴婢哪敢欺瞒表姑娘啊!” 瑟瑟起身整了整裙摆,小脸一扬。 “那烦你带路,我去瞧瞧表哥。” “——啊?” 流苏舌头一闪,尴尬的僵住了,垂头不语的豆蔻忙上前帮忙。 “表姑娘别生气,她回不明白,让奴婢来说。” 瑟瑟在这里拷问仆役,韦氏和李仙蕙都竖着耳朵听。 终于问到要紧处,母女俩不禁相视一笑,就见瑟瑟重新坐下,优哉哉翘着脚尖,细角金钩的靴头在结彩官绿缎子裙底下撑开个隐隐的轮廓。 她蜷指抬到眼前,蹙眉查看半剥落的蔻丹,声调颇为不满。 “我虽从小地方来,却是圣人的亲孙女,她老人家金口玉言,要指我嫁给表哥,却不知到底嫁哪个表哥,你说,我该不该细细地问——” 流苏与豆蔻惊讶地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神都的勋贵圈子向来唯梁王府马首是瞻,虽然往后克成大统的应当是魏王武承嗣,但他的风评实在不佳,世家私心里更想与梁王府结亲。 春日开宴,甭管高阳郡王赏不赏脸,高门贵女都趋之若鹜,找个由头踏进内院相看,至于递个香囊,笔筒里塞首藏头诗等花样,流苏与豆蔻更是应付过好几回,背地里笑话贵女们有什么了不起,可饶是她俩,也头回见李瑟瑟这么开门见山的姑娘! 豆蔻眨了半天眼,看瑟瑟大有僵持下去的意思,只得欠身道,“两府连贯序齿,拢共五个儿郎,高阳郡王行三……” 瑟瑟抬手说不必了。 “你怕是没听明白,我不是问三表哥如何,表哥自然各个都是好的,不然,圣人难道给我个火坑跳?” 豆蔻脸色微变,瑟瑟便知道多半是猜对了,笑着弹弹指甲。 “我是问府上女眷,除了姐妹们,还有谁家亲戚的孩子也在?” 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就那么一面之缘,就看出门道来了。 流苏低头讷讷无言,豆蔻嗫喏道,“表姑娘冰雪聪明,可奴婢人微言轻,当说不当说的,不敢乱说……” 话说到这一步,言下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原来外头声名赫赫,冰山般高洁的体面人,实则贮金屋以藏娇。
第9章 瑟瑟冷笑一声,心道这也不稀奇。 做叔叔的能逼迫他人婢女致死,侄儿家教还能好到哪里去?总之这姓武的一家子暴发户,鸠占鹊巢,还要装模作样,不过就是竹篱笆墙抹石灰,表面光。 流苏盯着瑟瑟,以为她满脸的怀疑将转换为羞恼,或是照她乡下缺乏教养的出身,大耳刮子直打上来,那就真是趁了人的愿,却没想到等了半晌,只听见噗嗤一笑。 “罢了,我也没打算问出真话。” 瑟瑟端起茉莉香水润了润唇,搁下小盏,冲两个女使和煦地摆手。 “两位小阿姐坐吧,别拘束,我敢问这个话,也不是一时兴起,真论起来,圣人不能一辈子把我们丢在山沟发霉,况且国朝富庶,分我们一点半点儿,碍不着谁的道儿。” 她说一句,豆蔻面色便难看一分,到末了两腿战战直发起抖来。 “表姑娘快别说了,奴婢万死也不敢得罪您,实在是郡王吩咐过,甭管您怎么问,都不准说。” 瑟瑟拨弄戒指上的米珠,金丝穿的,戴久了有些活动,心不在焉地反问。 “那要是我不问呢?你们郡王打算怎么办?” 肃静的氛围里,豆蔻上下牙咯咯作响,李仙蕙瞧不过眼,走来拉瑟瑟。 “越说越远了,早起就收拾包袱搬家,还不累?歇个晌罢。” 瑟瑟剜她一眼,没说话,豆蔻得了赦免,忙拉着流苏蹲身告退。 冬天,窗子闭得严,竹帘全收起来了,可天光还是黯淡。 半明半暗的房间,满地散着十几口打开的箱子,香料、衣裳、布匹,一卷卷扎牢的画轴,一盒盒旧信。李显笃信长安大慈恩寺灵验,四时八节去信求签,往来的话语都像参禅,有一句没一句的,并不怕被人报告勾连亲贵。 八仙桌上堆着鸵鸟毛的扇子,檀香扇子,还有竹编的筐子,是家里喝惯的茶叶,怕关中没有。小匣子里塞满缝好的布包,一包包红宝、蓝宝、珍珠,分门别类,整盒打赏下人的金叶子,九月在房州新铸的金锭,预备热热闹闹过个年,忽地一阵风来,就全卷进神都了。 遍地狼藉,韦氏看着叹气。 照理说这些身外物,既不值钱,当初贬出去,不辞辛苦,几百人几百口箱子带走,原是为几代人花用,做的长久打算,如今回来,却犯不着随身携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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