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时接了圣旨,只有一晚上收拾预备,她却立时遣散了婢女妾侍,功夫留出来,认认真真打了包袱。细想想,房州生涯,于他们夫妻而言,固然是羞耻难耐,却另有一种宗室子难得的轻松,以至于她并不愿轻易抹煞。 火炉烧的很旺,李仙蕙立在瑟瑟对面,被她一双眼瞪的,前胸后背竟热烘烘腾起汗来。这孩子实在倔强,白长了副光艳动人的面孔,发起脾气不管不顾,眼梢瞪直了也不论。 李仙蕙拔了插销,推开支摘窗,凉风顿时徐徐而入,冲散浓郁的熏香。 这间房别致,窗外是葫芦形的浅水塘,几对鸳鸯雄雌相携,在枯荷莲蓬间穿梭,不时搅碎薄冰,两只白鹭细脚伶仃站在岸边,满腹心事的样子。 “你何必拿婢子立威?圣人的话,她们哪配与闻,不是打高阳郡王的脸?” 瑟瑟眼皮子一翻,生硬又毫不客气地道。 “二姐,圣人说你是她精心调养,样样不输人。你可知道我们在房州,是真不敢买书,不敢结交官宦士子,连云游的高僧都不敢招揽,阿耶尤爱打马球,家里尽养着唱曲儿的,算命的,画画儿的,斗蛐蛐儿的……” 她目光如炬,辛辣鞭笞的是自己,却刺得李仙蕙难过。 “什么叫人瞧不起,阿耶就弄什么来家,我跟三姐不识字,几个哥哥也只开过童蒙,艰深些的学问一概不知。有回阿娘发愁,说不是事儿,便不指望庶子顶门立户,好歹往后要操持自家,没得睁眼的瞎子坑害老婆,便查考了两句,果然大哥样样答不上来,他知羞,发誓苦读,不想被阿耶听见,竟是一顿唾骂。” “——啊?” 李仙蕙顿感心中锐痛。 李唐宗室文武并重,早年父子兄弟齐上阵,才夺得锦绣江山,还出过一位建立了军功的平阳公主。太宗建弘文馆,设史馆、司京局、秘书省、崇文馆,皆以藏书众多闻名,即便如今,宗室教育亦是不分男女,三岁开蒙,公主郡主弓马上也要考校,文史更是丁点不输,不识字简直匪夷所思。 李显离京时李仙蕙刚满四岁,因时局动荡尚未入学,被上官婉儿抱到女皇面前便遭了申斥,至今她还记得女皇满脸嫌弃地撇开眼神,冷冷问她,“阿显幼时畏难,百般逃学,你莫非随了他?” 李仙蕙吓得白了脸大哭,幸亏有上官在旁提点,“古人云有教无类,小娘子在您膝下自能学好,兴许养成个金凤凰呢。” 思及往事李仙蕙感慨万千,嘴上不住安慰,“不怕不怕,我教你。” 瑟瑟摇头。 “神都步步陷阱,我恐怕顾不上学琴棋书画,点茶制香,要紧的倒是与小人周旋,哼,阿耶说圣人的毛笔字好极了?真的吗?” 李仙蕙听她这样说,便知道她是个要强争先不服输的性子,因细细道。 “圣人不单字好,还有大学问呢。她临王右军数十年,颇有心得,又因思慕书圣,特特提拔了他的第十一代孙王方庆做子爵,饶是这样,还嫌他地位不够尊崇,拜他做了凤阁侍郎,实则不用他管那些差事,只留在身边,早晚请教书法。后头看他实在年老,应付不动典礼,才改授了秘书监,专意监修国史。去年武攸宜大破契丹,凯旋而归,献俘时不符礼数,旁人不敢吭声,独王方庆上书劝止。” “果然呐,世家子弟练的都是童子功。” 瑟瑟微微侧开脸,语带遗憾。 “我有什么呢?不过就是头上顶个李字,可要把它用到足,用到尽。二姐,往后我做事顾头不顾腚,姿势难看,你别怪我呀。” 这孩子,小小年纪,活像人家受足了十八年的冤狱,咬着牙回来昭雪,李仙蕙抱住她垂泪,忙不迭担保。 “凭你惹了谁,闯出天大的麻烦,只要是你愿意的,二姐都帮着你。” 她怀里抱着这个妹妹,心里惦记另一个落单,才要叫李真真,便见她撩起帷帐,利利索索一头钻进来,凤穿牡丹花的粉色拼蓝缎子披风团团落地,既亮眼又喜气,举动又怂又冒失的劲儿,咬着唇,两眼活泛地滴溜溜转,活像只穿戴好的狮子狗。 “二姐,我也来。” 李真真扎进李仙蕙怀中,嫌地方太小,扭着肩膀挤蹭瑟瑟。 “诶,你过去些……” 李仙蕙生怕瑟瑟再出言伤人,忙道,“都老老实实坐着,别挤我一身汗。” 瑟瑟捉狭地一笑,松开她。 “三姐你抱吧,我都抱了好几回了。” 李仙蕙诧然,看看二人,皆是心无芥蒂的样儿。 李真真抬头问。 “二姐,待会儿你帮我瞧瞧家私,我有一匹五彩刻丝石青色的缎子,配什么毛货好?银鼠皮还是灰鼠皮?” 李仙蕙才要说鼠皮不好,狐皮好,便见瑟瑟抬手捋了捋鬓发。 “我有一块狐皮,等我拿给你,可是你针线上不行,武家的绣娘也不知手艺如何。再者,我那块皮子小,做披风恐怕不够,四边要缀些料子,叮嘱他们做,反叫他们笑话不是上等货色,不如我来动手。” “你还肯做这个?” 李仙蕙愈发好奇,这妹妹养出一副娇惯脾气,做针线竟不是虚应故事。 “那日听府监话说,还以为你们在房州的吃穿用度,说的过去。” “穷是不穷。” 瑟瑟一哂,笑着说给她听。 “我跟三姐也有丫头养娘服侍,可是上京时抛家舍业,金吾卫催得急,银枪就戳在身前,阿娘连妾侍都发卖了,哪顾得上带丫头?全家七口挤在两辆车里,不是你踩了我的鞋子,就是我蹭了你的裙边,比在家还费衣裳,路上走了一个多月,差不多的功夫都是我做,倒长了本事。” 女皇最讨厌女子钻研针黹,所以李仙蕙连一根针都不曾拈过,一尺布都不曾裁过,更不知世间多少女子为博婆家口头赞誉,点灯熬油数年锻炼技艺,听了瑟瑟这话,不是心疼也不是遗憾,反倒有种刮目相看的新鲜感。 李真真从善如流,连连点头。 “就照你的来,狐皮缀补在正中,四边加缎子,絮丝棉,你说什么色好?” 两姐妹叽叽咕咕说个没完,瑟瑟主意多,李真真最爱听人指派,竟如榫卯相得益彰。 李仙蕙坐在旁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终于信了韦氏所说,这家子胼手砥足,好容易挣扎回来,皇位不皇位没什么大不了,反正再没有父子相残,兄弟阋墙之惨况,只求抱团得个温暖,长长久久在一处,便是瑟瑟尖锐,李真真软弱,亦绝无龃龉。 她大感欣慰,胸怀里荡涤着一股陌生的暖流,是在女皇膝下,见惯世间顶顶富贵权柄,也从未体验过的踏实满足,再看韦氏,却发现她目光流连着独坐廊下的李显,神情沉重极了。
第10章 斜阳穿过斑竹疏懒的枝条,映在黄杨木屏风上,给整张渔樵唱晚的水墨大画渲染上一层温暖的橙黄,灰扑扑的土瓶供着几枝红蓼,柔韧的长蕊抽出来,被琴音震得摇晃。 笠园的布置,武三思每每踏足,总是越看越摇头,这哪里像什么世家公子的卧房,简直是参禅养生之所。 “好了!” 茶已经喝了三盅,上阙将尽,武三思提声打断。 “要弹就弹《凤求凰》。” 武崇训摁住琴弦停了一歇,忽地随手一挑,高音裂帛如女子尖叫。 ——就是太任性! 武三思无奈抚额,拿出局外人眼光打量武崇训。 侧颜是不及武承嗣家那粉白香浓的幼子精致,但也很拿得出手了。 他还记得初次进京,随众参见端坐陛阶之上的姑母时,心底最直接的慨叹就是,难怪她不计前嫌召娘家人来京,实在她的儿女都长着李家人的脸,反是侄儿侄孙们与她更为相似。 “你要给岳父下马威,我依着你了,可咱们那点伎俩人家一戳就穿。” “……什么咱们?” 武崇训对他这套话术很是反感,备好了套话,命侍女故弄玄虚的明明是他,现在却说的好似自己也参与其中。 “大周律,男女婚嫁当行六礼,草帖子都没下呢,我哪来的岳父?” “混账!” 武三思劈头大骂,“李显不是你的岳父,我是不是你的阿耶?” 回答他的是两只拳头往琴弦上重重一砸,咣咣重音如滚雷,震得人脑花疼。 “这么贵的琴,蜀中半边宅子换来的,你就舍得砸!” 武三思心疼坏了,抢步过来把琴抱在怀里,从头到尾,连龙池、凤沼、雁足细细摸了一遍,确定无甚损伤,才轻轻放下。 “你是要走武延基的老路,一辈子招猫逗狗?二十三了!男儿青春易逝,经不得糟蹋。” 武三思自忖用心良苦。 “我问你,你想出京领兵,镇抚一方百姓,为什么不肯在婚事上软一软?顺了圣人的意,什么差事讨不着?圣人七十五,狄仁杰七十岁,朝中尽是溜须拍马之辈,武家除了你,人人只想戳在圣人眼前,讨她临死一句金口玉言,到时候一县的税赋,一州的权柄……” 车轱辘话说了没有五年也有三年,无非是以小博大,万千的好处都能从阿谀谄媚中来,武崇训听得直犯恶心,忍不住打断。 “阿耶想没想过,这样聪明的姑娘,出身又高贵,自然是巴望做皇后的,你那些算盘手段,收起来罢!” 武三思早等着他这一句,两眼发亮。 “我怎么听说她在集仙殿,特特提了你的封号?” “提了又如何?” 武崇训还算沉稳,不慌不忙地反唇相讥。 “琼枝姑姑年满三十岁,该外放了,阿耶的聘礼可备好了吗?” “没大没小的东西!” 武三思老脸通红,“琼枝待你甚好,她出宫,我自然给她荣养……” 武崇训嗯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 武三思又道。 “三郎,神都人人说你好,那是因为圣人至亲只剩下我们两府,矬子里头拔将军,拔出你来。然这不过水塘里的输赢,外头还有江河湖海。我为圣人铲除异己,宣教制书,世家起落看的多了,与你说句实话,你这副目无下尘的牛脾气,早晚惹祸上身!” 他是苦口婆心,听在儿子耳朵里却是势利之极,但武崇训梗着脖子没反驳。 武三思奇道,“诶,没话说了?” “没了,想睡觉。” 武三思板起脸,“青天白日,大太阳照屁股,睡什么睡?你这样人物,就当娶敢做皇后的姑娘!” “阿耶是不是糊涂了?”武崇训忍不住回瞪武三思。 “圣人趁相爷不在,秘召庐陵王回京,又叫我和大哥进宫相看,分明是想弥合两姓纷争,给大伯继位铺路,于公于私,她都该嫁大哥啊!” 长幼有序,嫡庶分明,越是人上人,越守老规矩,不然一代代兄弟相争,家族实力全耗在内部,最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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