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自提拔至中枢,数次为皇嗣在殿上与圣人争执,一步不让,若非他坚持,恐怕皇嗣早已被废。” “皇嗣的脾气我知道。”韦氏哂笑一声,懒得多费口舌。 “关了十余年,旁人是把刀子就钝了,他定然愈加锋利。呵,圣人绝不会传位给他的。” 宋之问愣住,没想到韦氏这样快人快语。 按她言下之意,李显胜出李旦处竟就在于平庸懦弱! 这不止打了李显的脸,更暗指女皇嫉贤妒能,容不得强人做储君,威胁她晚年生涯。 韦氏能说出这番话,便可知并非平庸之辈,想到方才故意吊她胃口的做作,都被她看在眼里,早看穿了,宋之问不由得有些脸热,再开口时诚恳许多。 “下官也是这样想。不过,就算单论武姓亲王,也不止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还有太平公主的驸马,定王武攸暨。” “他更不算数!” 韦氏广袖一挥,直白道,“能封王,只因圣人宠爱太平罢了。不然,同是亲王,为何他的官职比武承嗣、武三思差一大截呢?” “是是,也正由此可见,圣人唯我独尊,最爱打破陈规陋习。” 宋之问捋着胡须娓娓道来。 “所以下官以为,传位女主并非绝无可能,还政李唐,亦早早留有余地。” 韦氏不料他有此宏论,诧然僵住。 京中传言狄仁杰说服了女皇还政李家,兹事体大,连房州偏僻遥远,也隐隐有些躁动,但韦氏并不意外,母子连心,儿子总胜过侄儿,窗户纸捅破了原没什么,不过提出太平,就令人咋舌了。 太后专权古来有之,并不稀奇,但女皇不满足于垂帘听政,以六十七岁高龄篡朝夺位,称帝改元,比别的太后多走一步,才是世所罕见的奇人异事。韦氏二十出头就被这位强硬的婆婆狠狠磋磨过一遍,不敢想象世上还有第二个女人能复制她的道路,但听宋之问如此这般细细说来,好像又有点儿可能性。 茶室里静悄悄的,红泥小炭炉上热水咕噜噜冒泡。 宋之问笑了笑,抱着胳膊等待韦氏求助的目光,只要她问,他便知无不言,从此兼顾控鹤府与李显两头,置己身于不败之地。 “旁人猜不透君心翻覆。” 一直没开口的瑟瑟忽然膝行向前两步,提壶悬腕在宋之问面前。 “可府监一言九鼎,往小里说,能定我们三姐妹,或武家五兄弟的婚事,往大了说,未必不能定江山。” 定鼎江山乃开国建都之意,瑟瑟此言等于暗指张易之有心谋反! 宋之问吃了一惊,念头再转,连头皮都发麻。 惊惶之余,他意识到就算府监真有如斯野心狂悖,远道而来的李显家眷也绝不可能预知底牌,她不过是在胡言试探,但凡他犹豫的时间长一点,便证明了并非府监的心腹。 “府监……是代圣人行事。” 他的目光有意无意从韦氏身上擦过,暗示这便是她方才问题的答案,有恩于她家的,不是别人,就是圣人。 “其实圣人于王妃全家的大恩,数之不尽,何止于此?” 他声音轻微,韦氏听来却如纶音佛语,瑟瑟亦有茅塞顿开之感。 宋之问哼笑了声,低下头。 他的大氅就叠在手边,领縁上添了一重泛青灰的狐狸毛,他提起来,慢条斯理地拿掌心摩挲毛峰。 “如此一来,庐陵王、皇嗣、太平公主、梁王、魏王,皆是继位人选,所以方才下官说——五中选一,难呐!” “主簿,你这,不是成心送我家见阎王吗?!” 韦氏连忙否认,面色惊惶,仿佛不堪承受如斯重担,但宋之问不接她话茬,只施施然望着瑟瑟。 瑟瑟蹙着眉,脸上怅然若失,像三月里困在浅溪的游鱼,汩汩地吐泡泡。 坐在驿馆十几天,早等得不耐烦,来去只有这个小主簿露脸儿,旁的什么府监,什么武家,什么圣人,竟似已把他们忘在脑后。之前她思来想去,府监刁难二姐,需得再会会才好,可听宋之问话里有话,府监非但不是阻碍,相反有心借李家大做文章,那她的力气该往哪里使呢? “这几年神都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瑟瑟沾了一点残茶在案台上画圈圈,迂回的问。 “倒没有什么新闻。” 宋之问这回摊开来如实相告。 “武家本属寒门,骤然拔至极高处,难免失措。魏王早年在岭南便惹出过弹劾,去岁又强要尚书左司郎中家的美貌婢女,郎中力不能抗,写诗讽喻,婢女闻之羞愧难当,竟至投井。” “竟有这样丑事?” 韦氏很鄙夷,“欺男霸女,直如匪盗!” 瑟瑟倒是并不意外,嗤了声道,“才洗干净脚上岸,自是如此。” 宋之问抬起眼,为这句话对她刮目相看。 她是圣人的亲孙女不假,但早已失去帝位庇护,本当习惯看人脸色说话,比如高宗萧淑妃的两位公主,深宫囚禁数十年,貌已痴傻,放出去也是废人,而眼前这个小姑娘,不单容质秀绝,言语间更有一股‘舍我其谁’的匪气。 之前府监随口点评,说李四娘美艳却悍烈,实在难得,宫门前宋之问匆匆一瞥,以为不尽不实,坐下来细看,才服气还是府监眼光独到。 “出了事,旁人总要收敛,魏王却反过来构陷苦主,硬把郎中逼死了。” 宋之问瞄一眼瑟瑟,看她含着笑不予点评,又道,“反倒是梁王武三思,行事丁是丁卯是卯,家风清正。” “……承嗣?” 瑟瑟沉吟着回想。 “我记得那日在集仙殿,府监提起武家的小郎君,有一个仿佛叫‘延基’?承袭宗嗣,延续基业……这二位就是武家的长子嫡孙吧?” “不错。圣人追封阿耶为周太/祖无上孝明高皇帝,太/祖兄弟四人,他自家行四,另外还有三个房头。太/祖原配相里氏有二子,二人各再有一子,即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相里氏死后,太/祖续弦杨氏,又有二女,长女武顺与圣人一母同胞,本来血脉最近,高宗时已经得封韩国夫人,且一双儿女皆是出挑人物,在宫廷中一时俊秀,风光无限,可惜母子三人尽皆早逝。” 瑟瑟听得频频点头,记在心里,略一思量,便总结道,“哦,所以圣人的近亲,就只剩下魏王、梁王两府了?” 宋之问欣赏她能提纲挈领,进一步道。 “再有,便是太/祖那三个哥哥的子孙,吃朝廷供养者足百来口,独几个入仕做官,多是武将,远一层,还有杨氏娘家亲眷,算来是圣人的表兄弟。” 宋之问顿了顿。 “世族子弟胡闹的也多,南阳郡王再不成器,欺辱不到四娘头上,若以家翁论长短,魏王潇洒不管事,梁王慈和多操心,两府同气连枝,都是好人家。” 谈到这个程度,宋之问已是恳切地提醒她。 “魏王嫡妻早早仙逝,未再续弦,府中亦没有身份高的妾侍,闻说每日鸡飞狗跳,乱作一团。梁王命途也硬,不过进京后续娶了如今这位王妃,比案齐眉,但王妃不曾生育过,照管几个年纪老大的儿子,想来亦甚吃力。” 瑟瑟听了微笑,“这两府倒真是有趣儿。” “五位小郎君都封了郡王、郡公,婚嫁大事未必肯听长辈做主,譬如永泰郡主养在宫里,圣人便曾撮合她与南阳郡王,无奈两人见面便吵,竟无宁日。” 他颇有深意地望了望瑟瑟,“李武和睦,是圣人的心头大石啊!” “原来如此……” 瑟瑟紧绷的后背舒展开,出神地望向城外远山。 细雨迷蒙,午后不歇,渐有成雪之势,神都的铜墙铁壁,自两府内帷之中已经裂开缝隙。‘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当年她揣在韦氏肚子里出京,也是这样一个雨雪纷纷的季节。
第7章 “早晨听驿馆的舍监说,往年各国使节都是上元节前后来京上贡,偏今年大食国换了君主,新君着急,继位就打发人来,驼队顺风顺水,竟已到了。” 瑟瑟已有了主意,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主簿见过狮子吗?” 宋之问摇头,“典籍上记载过,说是上上大吉之兽,唯大食国有。” “我带主簿去瞧瞧。” 瑟瑟提裙起身,站在门边等他慢慢整理蹀躞带,穿上鞋同行,见他欲言又止顾虑重重的样子,便很有把握地说。 “主簿放心,君子欺之以方,我有办法。” 宋之问眼前转过几个武家儿郎的面孔,粗略推算,哪个都不是她的对手。 他哈哈一笑,别有深意道。 “四娘的法子定是直钩钓鱼,谁上钩了,谁便是真君子。” “不止,肯让我欺负的才是真君子。” 瑟瑟头一昂,神气活现地笑起来。 *** 武崇训溜溜达达,背着手在道政坊转了一下午,回到尚善坊梁王府时天色已晚,半空纷纷扬扬下起雪沫子,轻盈飘忽,尽在眼前飞舞。 他浑身热汗,走进中堂便脱了外袍,命人端冷炊来。 武延基披头散发,围着暖炉跪在毛毡上,陪十一岁的武琴熏和五岁的武骊珠赌五色雨花石,输了的要在脸上抹油彩,三人之中,唯有武延基面颊上红一道黄一道,可见输的彻底。几支毛笔撇在地上,把钩纹团花的波斯毡毯都染花了。 武承嗣屈左腿盘在软榻上观战,手端高脚杯,边饮边叫好,丰沛的大胡子上酒汁淋漓,歌姬捧壶立在他身后,面颊叫炉火烤得滚烫,胭脂都省了。 满室馨香快活,独武三思握着条陈若有所思。 听到脚步声来,两个小姑娘一起回头。 武崇训难得穿了件颜色衣裳,宝蓝忍冬联珠龟背纹的绸绵袍浮光闪烁,白花罗袴软塌塌的,腰带摘了绕在手腕上,随着他走动,玉佩和小银刀子叮叮当当撞击声响,倒愈见精神矍铄。 琴熏才赢了,正在兴头上,望了眼便大笑,“三哥好英俊!” “别胡说。” 武三思轻斥了声,琴熏吐了吐舌头。 梁王府规矩严,几个孩子都教养的懂事安静,琴熏起身牵骊珠回避,武延基急于翻盘,一把捞起石子全笼进袖子,连叫,“妹妹别走,再来两把!”,跟着就出去了。 武三思挥退侍女,叫人关了门,转身却砰地推开长窗。 入夜风极大,吹得人脑筋清醒,檐下鲜红大灯笼左右狂摆,拖拽得生了锈的铁柄吱吱呀呀。 武崇训转到武三思对面坐下,抬手摘了错金银虎噬熊的领扣。 “道政坊的工程停了,头先拆出来的居民没地方住,都叫县蔚搬去修义坊空地,着急忙慌盖了两个大杂院,连带驿馆的客商也搬过去了。” “停了?” 武承嗣陡然一惊,“谁叫停的?”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211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